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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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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长生作者:暄光迟

第3节

“嗯,爱徒莫急,我看看。”是端华掌门沉稳的声音。

有只手把住了沈梦的脉,静诊了好一阵子,又谨慎地摸上头顶囟门处,再沿脊柱一寸寸下移。掌门就地扶着沈梦稍坐起,仔细地探查他的状况。

而这个时候,沈梦忽然觉得真气紊乱的痛楚略缓了些,四窜的邪气回缩,在丹田处逐渐盘旋紧缩,慢慢萦成一个模糊不清的灰暗人形,同时胸中咚咚跃响,灵魂像也有所共鸣。

难道是结婴了?沈梦正模糊地猜想着,身后掌门忽然猛地一掌拍出,啪地打飞了他,同时怒发冲冠地站起来大喝:“好个奸邪小人,竟是魔道邪修!说!你潜入我端华是为何!”

沈梦被这一下毫不留情的攻击拍倒在地,半天没能起来。温华整个愣住了,惊惶地拉住掌门道:“不会的,师尊,沈梦他不可能是魔修啊,他一直同我一块修仙道的啊!”

掌门痛心疾首地看向温华,眼神凌厉地道:“若是修仙之人,一时不慎真气走岔,有走火入魔之相,也仅是虚相,由我静心导纳,照样可以拨回正路。但是,”掌门厉声怒喝,“这佞人分明是魔功大成,魔气充沛盈体,已然初现魔婴,如何能是我仙道一族!”

说完,掌门便转望向在地上颤动身子的沈梦,眼神冰冷如看死人,语气阴沉狠戾:“想我端华谨正庄严之仙道大派,竟暗藏一魔人鬼祟修至结婴,真是奇耻大辱!上天两界伪和又怎样,正道岂能与邪道同流!就算天道清算,我今日也要手刃此贼!”

掌门话毕,就要挥掌杀毙沈梦。温华咚地跪拦在他跟前,哭求道:“师尊!沈梦他,他……与我……我……求掌门师尊饶命啊!”说着伏地连连叩头,第一次大着胆子违抗师意。

掌门脸色铁青,满腔怒意,但看宝贝徒儿忍声哭得面白如纸,又猛磕得额上青红渗血,心下终是浮出一丝不忍,弯腰按住温华肩头,叫他直起身子来,冷冷道:“我不管你们从前如何,他是魔修的事实确凿,就算今日我不杀他,你与他也再无可能!”

温华惶然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半晌后,哑着嗓子道:“只求掌门师尊不要杀他。其他,我……我都听掌门的……”

掌门肃然看着他,道:“那好,下面的话你听清楚了。我方才已经一掌击散了他丹田内的魔婴,叫他不能再想为害。走眼教出个魔修之事分毫不可对外透露,否则有损端华脸面。”掌门说着,用力捏紧了温华肩膀,像要把他捏得清醒些,同时威严地紧盯他的眼睛,冰冷又缓慢地道:“因此,明日你要在晨课时当着众人作证,此人是趁夜偷盗碧叶仙芝被你发现,还妄图伤害同门,所以已被我废去灵力、逐出涵翠山!”

温华听到沈梦灵婴被碎,已是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嗡嗡耳鸣起来。无论仙修魔修,灵婴被人强力碎灭,意味着道基已破,再无望修道精进,此生终与仙途无缘了。而温华在茫然无措中再听下去,竟发觉掌门要他诬陷沈梦,将沈梦安上极为不堪的名声,彻底清出门派。

他惶恐至极,凄然望向掌门,眼中流露绝望的哀求和痛苦的挣扎。掌门却毫不心软,沉声道:“你难道不想再做我的大弟子,而是宁愿同这个废人一起,被赶出端华派,像凡人蝼蚁般了此残生吗?!”

“不……”温华苍白地呢喃,似乎看到了自己违逆师尊、不能修仙的可怕未来,胸口一片冰凉,颓然瘫坐。

温华的眼神已经涣散,掌门铁一样的声音却在他头顶继续响起:“趁我还没后悔不杀,你速将这废人带走,远远扔到山下去,莫污了我这里的地!”

话毕,掌门拂袖离去。

洞府前空留一片死寂。哇的一声,是沈梦又呕了更大的一口血出来,陷入半晕。温华像是被这动静从呆愣中惊醒,回头看向沈梦,又软着手脚半爬半蹭地靠近他,伸出不停颤抖的手指,摸向沈梦的脉门。一探之下,正如掌门所言,沈梦丹田中混沌空寂,真气破碎流散,真的是被彻彻底底打碎了灵婴。

温华的眼中哗地淌下泪来,他想抱住沈梦,又不敢去触碰他,哀不能言,趴在他身旁痛哭了一场。然而眼泪终究是无法改变什么,到了最后,温华低低抽噎着,游魂般把沈梦抱到怀里,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温华抱着沈梦返回房中,木然地替沈梦收拾了一圈,将若干东西扎了个包袱,又复抱起他,在黑沉沉的夜里御剑飞下涵翠山,往前再飞一段,到更远处濒近村落的密林中,找了个空置的樵屋,将沈梦放在了屋内木床上。

沈梦此时犹有半分清醒,从头到尾,所发生的一切他也都听见了,只是伤得太重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他看着温华沉默如行尸地做了这一切,想说什么,却连话也说不出,举手之力也全无,到最后只能悲伤地淌下两行泪来。

温华之前已经哭红了眼,现在像是再流不出更多泪水。他也不敢去看沈梦的眼睛,只将包袱放到沈梦手边,低低道:“你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里面有一些丹药,你这些年到处找的那些宝贝我也放了进去,希望还有些用,能让你,让你剩下的日子过得好些……”

温华说到最后,再度哽噎不成声。他掩面低泣了一阵,喂了沈梦一颗愈伤灵丹,又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个东西,放到沈梦掌中,呜咽道:“此生已难相伴,他年你若转世,重又修仙,缘情未尽,再来找我罢……”

温华说完,咬唇忍泣,用力握了一握沈梦的手,狠下心,转身离去。

沈梦竭力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睁睁看着温华就这样放开了他的手。迷离的泪光中,只见樵屋的门被推开,月色苍白冷寂,温华的背影微佝着,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暗沉无际的长夜之中。寒冷的夜风冰凉地灌进来,沈梦觉得全身血液都冻如凝冰,连同手心里那块红绳玉坠上残留的温华体温,也一霎消散了。

体内的真灵破散的伤痛还在凌虐,但心口处骤被挖空一块的痛楚却更加彻骨鲜明。沈梦晕沉地想着,不如就这样痛死算了,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

但老天似乎还不愿收回这具残躯,沈梦痛着痛着,好像并没有更糟,虽然也没有更好。在他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的浮沉幻觉里,好像有人又奔进了这间樵屋,握着他的手连声呼唤他的名字。

沈梦在自我安慰的迷梦里,朝着即便到了这般境地、自己内心深处仍是万分不舍的那人,虚弱地笑了一下,泪水又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最虐也就这里了,吧?

旧事还没讲完,下章还继续。

☆、第十一章晨钟叩醒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沈梦缓缓睁眼,看到了一缕烛火。烛火把樵屋映得光线昏黄,也让他看清了自己面前那个焦急的面孔——不是温华,却是斜阳。

斜阳坐在床头,半抱着沈梦,攥着他的手,生怕大声一点他就要再度晕过去似的,轻声敛气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他见沈梦呆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以为是太累,就又自言自语般小声道:“幸亏给你留了东西,这次要不是灵砚碎了,我还不知道出事了呢。”

两人传讯用的灵砚原收在沈梦腰间百宝囊里,附有一点斜阳的魔息,方才掌门碎婴灭魔的一掌,余威将它也击碎了。

斜阳又担忧地追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沈梦脑中尤是空白一片,他无心去理会自己的内息情况,黯然闭目,思绪纷纷乱乱。脑海里记忆的影像往复闪动,茫然间想起藏云洞中甘甜如蜜的一瞬,转而是温华跪地对掌门绝望的哭求,到最后停留在那身影放开手孤单离去的一幕。心口一阵又一阵抽痛,无法承受转瞬巨变的沉重。

“沈梦?”斜阳又轻唤了一声,忧心忡忡。沈梦没有作出反应,只是紧紧死闭着双目,眼睫渐渐潮湿。

如果只是一场噩梦,如果醒来一切如常……不,躲不掉的,这不是梦,自己真的灵婴碎散,温华也真的走了。沦为端华弃徒,藏云洞遥不可及;无法修仙,凡人寿数短暂,或许刚才已是他与温华最后的一面,此生再无相会之期。锥心哀痛之下,沈梦哇地又呕了一口血出来。

“沈梦!”斜阳惊痛万分,抚着沈梦侧脸呼唤:“你醒一醒,看看我!无论什么事,总有办法;再怎么难,我替你去做。你不能这样放弃!”

一口淤血吐出,沈梦眼前眩晕,但胸口巨石重压般的沉闷却有一丝松动。他缓过一点来,潜意识下运了法诀要自我疗愈,但随即想起自己丹田已空,应是再无驱使灵力之能,不知该苦笑还是流泪。

然而,却有一线微弱的灵气,沿沈梦法诀所指的经脉,缓慢地流动起来。沈梦自己一愣,这才认真凝神内观,惊见丹田之中不再是之前那样一片混沌萧瑟,而竟然已有一股纯净灵气在当中缓慢回旋。随着这灵气的回旋,奇经八脉中涣散的灵力也慢慢凝聚起来,流入诸大窍穴,又缓缓游走,修复周身。

沈梦还在发愣,斜阳见他脸色尤白,就又喂了他一颗灵丹。灵丹入口,药力并不像入凡躯那样九成九平白浪费掉,而是规规矩矩地循修仙脉络流转,真正起到了作用。

沈梦神情凝重,也顾不上别的什么了,立刻提一口气强撑起身子坐好,盘腿打坐,运功恢复。斜阳不敢打岔,安静在旁守候,只在沈梦睁眼示意之时,往他嘴里一颗一颗地塞灵丹。

温华或许是愧疚补偿,或许是希望沈梦做凡人也能无病无灾到老,总之倾尽所有,不知道给他留下了多少灵丹。因此沈梦接连打坐了五个时辰,连续消化了无数丹药。

再度收功睁眼时,沈梦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他自己运气一试,通灵顺畅之感,居然远远胜过从前。屏息内视,丹田之中,灵气郁郁萦绕,当中一尊银白婴像,竟是成功结婴了!而且这纯然气息,从头到尾都是彻彻底底的仙修灵气!

沈梦完全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入魔是为何,误结魔婴是为何,碎婴复成是为何,再塑仙灵又是为何?

他保持着打坐的姿势,虽不再运气,却愣愣怔怔地发呆。斜阳看得担心,忍不住又唤了他一声。

沈梦这才像是真正感觉到斜阳的存在,他慢慢将目光聚焦到斜阳脸上,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淡到让人心疼的笑,道:“我已结婴。”又问斜阳,“昏迷时,可是你为我疗伤?”

斜阳摇摇头,迟疑道:“我也不能确定。本来我的魔气与你修仙灵气不融,贸然渡魔入体,反将害了你。我赶到这时,见你内息破碎,命悬一线,已经晕了过去,心里急得不行,又不知要怎办。但靠近你后,我莫名感觉你体内空虚丹田对我的魔气似有一丝吸引渴望,我实在技穷,只能冒险输了一缕魔气给你。”

斜阳说着,停顿下来。那时他将沈梦抱在怀里,只觉肌肤惨白冰冷,宛如死人,情形之糟,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心悸不已。渡魔入体,已是绝路之上赌一把;斜阳甚至心慌意乱地想过,如果能成,把体内魔丹剖给沈梦,让他修魔续命,自己也是情愿。

还好这缕魔气入了沈梦经脉,并没有闯出大祸,反而愉悦地往他丹田中钻。斜阳犹豫一阵,又小心地再输了一些,仍是如此。仔细观察,沈梦的脸色没有更糟,内息好像有点起色。于是他大着胆子,不吝惜地向沈梦传输自己修炼的魔气。

这一传,传得斜阳自己都有些手脚发软,他一面继续,一面有点惊讶沈梦吸收魔气的速度。要知道,魔修若得法,是能比仙修略快一步的,因此他早两年已结魔婴,现在内气水平,算起来应比没有受伤的沈梦还要高出许多。

但沈梦虽然阖目昏迷,却如吸水海绵般,源源不绝地将斜阳的魔修灵力吸纳入体,丹田凝实,内息涤荡一新,经脉重开,隐隐有顺利成魔之态。

而那时沈梦的手指忽然一蜷,床板随之嗒一声响。斜阳低头循声看去,沈梦手里原握着一块红绳白玉的挂坠,现在滑落在床板上。斜阳一手抵着沈梦后心,一手将它拿起,挂回沈梦颈上。白玉牌垂到沈梦胸口,似有隐隐光华。

斜阳继续输着魔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白玉牌一呼一吸般悄然发光,似与沈梦身体共鸣。沈梦体内原本大占上风、成了气候的魔意,竟慢慢驯服低落下来,乖觉地细散开来,躲入四体骨髓,藏得无影无踪。而一股醇和清净的仙灵之气,又慢慢从空荡的经脉缓缓而升,徐徐汇入丹田,虽然式微,却稳稳盘旋其中。

与此同时,斜阳觉得一股斥力将他手掌弹开,沈梦软倒在他怀里。斜阳不敢再输魔气,见沈梦面色稍缓,便静静握着沈梦的手等待,直至他醒来。

斜阳想着,继续对沈梦道:“我本来以为你要成魔了,却不知你醒来还能顺利回复仙道,结成灵婴。你可有感觉哪里不妥?”

沈梦摇摇头。他觉得自己内息纯粹,跟往常修炼的一样,只是更上了一层。所谓的魔气杳然无踪。

斜阳又问:“那你现在作何打算?还回山上去吗?”

“当……”晨钟遥遥从涵翠山传来,意味着端华派的晨课开始了。

沈梦望向窗外,曙光透亮窗栅,枝梢百鸟鸣叫,这错乱颠倒的一夜竟是过去了。遥想大殿之上,众人面前,温华也许正在接受掌门亲手颁下的碧叶仙芝赏赐,风光无限地成为端华派的掌门大弟子。然后,他将揭发自己的丑恶行径,宣布自己被逐出门墙。然而他叙述的表情语气如何,底下众人又怎样哗然,都与沈梦无关了。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此后通天大道,各行一方。往昔从此成为深埋之密,不再轻易触碰;缘情在还玉一刻已然尽灭,再搅扰只是徒增尴尬,唯能断绝在此。

于是沈梦摇头道:“走吧。我要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电台:听众暄光迟为朋友沈梦点播了一首邓紫棋的《泡沫》……

旧事漫长,下章继续,有虐有糖。

☆、第十二章飞雪藏梦

彼时沈梦一心想要远遁,彻底抛离任何熟悉的人和事,便一路北上,辗转抵达北界的碎琼雪岭,于冰天雪地之处结庐苦修。斜阳陪他在近旁住下,也不碍他眼,不远不近地,留个既能各自清静、又可相互照应的空间。

飞雪漫天,呵气成冰,极寒的朔北风光,叫人很难联想起那温暖多雨、满目苍绿的涵翠山。虽然冷得毫无人气,沈梦却觉得这样很好,心冻住了,就麻木了,正可以平静地好好修道。

一开始的时候,还是会做梦。在梦中,欢喜也真,伤悲也真。说过的话,拉过的手,眷念的眉眼,一遍遍重看。有时控制不住,亦会心神脆弱。

梦魇得深、惶然惊醒的时候,总会看到斜阳忧虑地坐在床边,也不说话,只伸出手指抹掉他眼角渗出的泪,握着他的手,静静陪他再度睡去。

沈梦也不知道斜阳怎么每次都能赶到,但他明白,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他将清心诀念得更频繁了,白日里坐在霰枝晶莹的林中,望着皑皑白雪,潜心静气。雪花落进眼中,一点点融掉了曾经炙热的心。

有时候他也会下山,同斜阳一起,随心所欲地到凡间行走,赏最美的花,喝最烈的酒,若得快意,也会畅然大笑。走得累了乏了,再回到碎琼雪岭,继续心平气静地修炼。

岁月如此悠长,有足够的时间疗伤。当初再深的伤痛,多年以后也成为心上触不见的疤,不去揭,便不存在。

他从来不曾回过涵翠山。也不再做那些梦了。

这么些年过来,斜阳待他好,他多少也纵容斜阳一些。但谁也没说过什么,亦不曾超越太多。有些界限,是无形存在的。都害怕一不小心,惹动暗伏的怪兽,又是血淋淋的痛。

也没什么不好,此心只为修道。至于以后如何,成仙了再说吧,沈梦想着。

三百年一晃而过,终到了历劫飞升的关头。沈梦选了碎琼雪岭的南峰顶上做为历劫地,既安静又没任何打扰。他将万事考虑周全,临登顶前,连脖子上的红绳挂坠,他都想到了,怕它不经劈,珍惜地摘下来,叫斜阳暂时帮他拿好。

所以天雷劈下的时候,沈梦心里是有底的。他已经做了最全的准备,身体的状态是最好的,精气神都在巅峰。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依次轰然落下,洗髓伐体,锻神炼魂。身体逐渐变得轻盈,属于的凡界血肉慢慢升华成仙肌神骨,丹田之中灵雾混沌,却是体味到了天地伊始、鸿蒙初开的那种玄妙,与万物隐隐共鸣。

八十一道落了一半的时候,沈梦已觉自己有了半仙之灵,一切顺遂。但奇怪的是,此时天雷却暂停了,天地间万籁俱寂。沈梦掰着指头数了数,分明还剩四十道,怎么会停了?

他奇怪地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上,原本隐带七彩流光的暗青雷云,此时却愈发浓黑厚重起来。苍穹渐暗,雷云翻滚,体积扩大成数倍,卷露不详的血色,变得十分诡异。

斜阳一直在沈梦侧旁的次峰之上观望。他自己其实也修炼到了即将历劫的临界,但因担心沈梦,一直压制着体内魔灵,只等沈梦顺利飞升后,再历劫随去。沈梦的天劫前半段顺顺利利地过,他内心隐忧稍松;但哪知天象突变,气势大为不同。看着那甚至蔓延到自己头顶的血色雷云,斜阳心中忽然感觉非常不安。

啪啦一道粗亮的紫电又迅又疾地当头劈下,沈梦啷一声觉得神魂前所未有地巨震,体内仙灵之气在这一击之下,居然不是更为凝实,反而似有溃散之象。沈梦大惊,忙更加努力地运诀回转。但天雷却等不了他,又嚓地一道更烈的紫电击下,打得沈梦全身经脉如千百根针扎般刺痛。

这么一打岔,灵诀运转得顿挫,从沈梦的五脏六腑之内,忽然骤生一丝丝阴煞又暴烈的气息,像细蚁涌出巢穴,密密纷纷地奔入灵气式弱的经脉之中,借一道又一道闪电之势,汇流壮大,如邪龙抬头,呼啸吞噬而过。仙灵之力却不甘这样被碾压,奋起相抗。两种迥异的灵气在体内横突直撞,沈梦气息全乱,被激得快要吐血。

雷击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狰狞的紫光一阵强过一阵,仙灵之力被打得七零八落,煞气狂乱肆虐,沈梦方寸大乱,每一道都抵挡得狼狈痛苦,口中渐渐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又一声天雷轰然炸响,沈梦连护体的灵力都调动不起了,周身麻痹,双耳被震得闷鸣,天地四围都好像已经与他远离。七窍嗒嗒滴血,他在虚弱的眩晕中,觉得再来一道天雷,自己就要被当场劈死,就此灰飞烟灭了。

然而空中噼啪电光大盛,最后一道天雷劈透血色墨云轰然驰来,比之前任何一道都要猛的雷光迅疾而下,带着势不可挡的毁灭气势。沈梦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饱胀起微麻的电意,他苦笑着闭上眼。

眼帘前闪亮起紫白刺目的炫光,预想中击碎神魂的痛苦却没有来到。雷声还在轰鸣,沈梦疑惑地抬起头,近在咫尺间,紫电滋滋扭曲的光幕里,斜阳笼罩在其中。

黑色的衣袍在凛冽的风中翻飞,电光在上面蜿蜒出闪亮的纹路,斜阳仰头望天,举手引走了这道天雷。沈梦有点呆滞地看着替他挡劫的救星,斜阳正好低下头来,遇到沈梦的目光,长眉轻挑,眼神明亮,一面任电光洗涤,一面带着睥睨天地的傲然和自信,对他笑了一下。

刹那间,沈梦蓦地心头一颤,像是没被天雷击中,却被这个笑容击中了。

斜阳一步不退地站在沈梦身前。他本是看沈梦情形不对,冒险来挡一挡,却没想到,最后这道天雷竟与他的魔修灵力能够如此完美地契合,他干脆将之完全引入自身,淬炼神魂。沈梦得以喘息一二。

也许是因为天劫快要结束,从斜阳近前开始,沈梦就渐渐觉得自己体内的气息又开始恢复正常了,暴虐的邪气又莫名地平息下去,仙灵之力稳稳上升,周身经脉复原如新,灵神仙光萦绕,他又找回了飘渺欲飞的仙意。

电光消弱于无后,斜阳在沈梦面前盘腿坐下,将之前收在怀里的红绳玉坠塞还给他,看着周身洋溢出尘仙气的沈梦,满意地一笑,对他戏虐道:“沈仙君先候一候,接下来轮到小道我了。”

沈梦瞧了瞧天空,果然头顶的阴云还未散去,墨血滚云翻腾得更加骇人,他忙飞退开来,在一旁等候。

也许是旁观起来会更揪心,沈梦觉得斜阳的天劫更加恐怖惊人,但幸好他都扛了下来。最后斜阳浑然大成,修成魔仙,那一刻魔意骤发,激散峰顶万年积雪,迸玉飞琼,气势惊人,沈梦都不得不运起仙力稍作抵挡。

劫云消散,天穹恢复一片清明景象,远望云端,隐隐可见彩光祥云簇拥着一座白玉仙门,是仙界入口;遥相对应的另一侧天空,则有墨色玉阶垂下,通往魔界。

百载苦修,但为一朝成仙,修道之人的终极追求至此达成。从此脱离凡胎尘界,与天地同享千秋寿数,万里逍遥,就算要再求精进,也远比在下界苦熬会顺遂得多。

如今两人只需各自去往所在的上界登个名,便可正式入了仙籍。沈梦笑吟吟看着斜阳,道:“那么,先在此别过?”

斜阳却拉住他,道:“不急。”

沈梦面露疑惑。

斜阳迟疑了片刻,眼神闪烁,居然像是有点害羞。他轻轻松开沈梦的手臂,又沿着衣袖滑到手掌,稍用力地握住,几分紧张地盯住沈梦,柔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要重新开始?”

得登仙道,前尘尽散。过往的一切也该放下了,从今以后,另是一番天地,另有崭新的人生。

有太多要重新开始。沈梦却知道,斜阳问的,是自己的心。

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斜阳抬起另一只手,抚上沈梦的侧脸。这张脸茫然发呆时,也可爱得让人想要吃掉。斜阳想着,便挨上去吃了那诱人的双唇一口。

嗯,比看起来更软,花瓣一样,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蜜?斜阳还想再好好品尝,沈梦却惊醒似地后退一步,躲避着他炙热的目光,扭头道:“我们还是,还是先各自去报到吧。”

斜阳暗暗拉紧了手,不让他走。沈梦略带哀求地看来,斜阳心一软,便松手了,脸上一片黯然。

斜阳抿着嘴没有再说什么。沈梦却觉得内心深处有个小人在戳着骂自己:“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有心没胆!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孤独千年!”嗯嗯嗯??

沈梦不胜烦扰地赶跑了脑中的小人,想了想,上前一步,轻拥住斜阳,安慰道:“等我想好了,再去找你。”

斜阳轻呼一口气,在他耳边道:“好,我等你。”

仙云飘渺,九霄如梦。一梦醒来,此身却在藏云洞。

面前是陪伴多年的熟悉身影。斜阳眉头紧蹙,眼神焦虑,一面唤他,一面抚按他的额头,见沈梦睁眼,担忧地道:“你方才好像入魇了。”

沈梦揭下他的手,轻摇头道:“没事。”他从悠长疲惫的回忆中慢慢拔离,脑海里只留下最后那一幕,不由暖暖地笑起来:“我想起了历劫的时候。”

斜阳闻言也笑了,倾身靠近,额头与沈梦相抵,望着那双清澈黑眸,轻声问:“还要再让我等多久?”

沈梦这回没有逃开,他笑得更深了,两颊现出圆圆的酒窝。两人几乎鼻尖相触,沈梦微抬起下巴,鼻尖亲昵地点了斜阳一下。

斜阳心头的火呼地一下被点着了,眼神瞬间幽暗,猛地逼近,噙住沈梦的双唇。

柔软的唇瓣被整个含盖,狠噙了一口,又改为一瓣瓣地揉吸舔舐。舌尖刚从齿列间探出个头,就被不容退缩地吮住。呼吸吞没了呼吸,喘息覆盖着喘息,水样细线从唇角溢出垂落,却连拭去的力气也无。

腰都有些发软,沈梦不堪倾压地往后倒去,斜阳碾压似地吻着,丝毫不容他退开,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托住他的头,将他慢慢放躺下。

吻到深处两人都已情动,斜阳深呼了口气,忍住冲动,撑起身子,温柔地抹掉沈梦唇边的水痕。他怕地面太硬,抬头四望一番,促狭地对沈梦笑道:“倒有个好地方。”说罢拦腰抱起沈梦,旋身飞纵,一起落入洞后清池之中。

入水的时候沈梦吓了一跳,揽紧了斜阳的脖子,身体有些紧绷。斜阳托抱着他,又凑过去慢慢地吻,唇舌纠缠,体内攀升的热度已盖过水的凉意。斜阳在唇齿交融间含糊又热切地问:“可以吗?”

沈梦脸颊绯红,鼻息紊乱,没好意思回答,但也没有阻拦斜阳游进他衣襟的手。

水意款款撩人,一池天光晃荡。

日移三竿,雨住云歇。两人缱绻半日,才从水中爬上岸来。沈梦懒懒坐在岸边,一步也不想挪动了。斜阳使了法术将彼此衣物都沥干,紧挨沈梦坐下,从背后伸臂拥住他,头搁在他肩窝处,流连地挨蹭沈梦的侧颈。

两人衣衫仍旧松垮着,青丝一捧也披散未束,十分慵懒放松。身后是熨贴的温暖,脸侧靠着时而落下轻吻的脑袋,沈梦微微笑着,伸出手去,安然接住一滴刚巧从钟乳上垂落的灵露。恢复平静的清澈池水,如鉴波光映着他的笑脸,映着两人相偎依的身影,莫不是明媚动人,美好如斯。

作者有话要说:旧事章节通关,回到现实线。斜阳得到一颗大大的糖~

☆、第十三章海市蜃楼

缠绵之后休整一番,正事还是要办的。

青瞑海所在确实遥远,斜阳与沈梦离开涵翠山,又行了半日,在入夜时分方到达海边。夜里瀚海一片青黑,海面幽幽起伏,波涛缓缓刷岸。

月光好像都被吞噬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两人决定再歇一夜,第二日才去探究竟。于是在离岸不远处找了块高地盘坐休憩。浪涛如诉,不知不觉间,两人竟都睡去了。

睡梦里一直有低低的浪声萦绕,久而久之,又化作绵绵不绝的哗哗水声,像下了一整夜的雨。雨声渐大,沈梦睁眼醒来,又眨了眨,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身在室内的一张楠木雕花、软被云拥的精致卧床之上。他眯着眼逆光瞧去,有个小厮打扮的人站在屋内窗前,推开半扇窗扉透气,才叫那屋外的雨声鲜明了起来。

小厮探身支好窗扇,回头望见床上的沈梦黑眸圆睁地看来,便欢喜地笑道:“少爷,您醒了!”说着快步走过去,殷勤地扶起沈梦,要为他更衣。

沈梦满腹疑团,面上却不动声色,淡嗯了一声,推开小厮的手,道:“我自己来。”小厮闻言不再插手,转身又伶俐地拧了毛巾、端过水杯和水盂,服侍沈梦拭面漱口。

沈梦依着做了,起身穿好衣衫。他暗摸了一遍,身上原有的东西都还在,仙衣变成了贴身的内衫,现在外面套起一件银丝暗绣兰竹纹的云缎长衫,腰系团花玉扣锦带,头束银珠累丝冠,身佩脂玉圆璧,脚蹬云头软底靴,端的是一位富贵无忧、雅致翩翩的佳公子。

小厮又送来早膳,摆在外间,请沈梦去用,一面还解释道:“老爷和夫人一早就去城外青云观预备三日后的祈福法事了,法事结束后方回,吩咐少爷您在家看着。”沈梦点了点头,平静地用完了早膳,闲闲地执了书卷在房中翻阅,暗等着发生什么。

没过多久,家中管事的来报,说佃户渔家捕了条前所未见的大鱼,额上有福寿之相,要呈给老爷祈福用。沈梦让献鱼的进来,却听见门廊外传来管家与下人的训斥争执声:“什么?只派了个人来传话?鱼太大了带不来?要少爷亲自去村里看?这下雨天的,怎么能够!”沈梦听了,出言唤道:“无妨。我去便是。”

大小家仆自是围着任性的少爷劝了一通,但沈梦心思笃定,下仆也拦不住,只得依言准备出行去了。

黑漆铜环的侧门咿呀打开,一柄墨荷油纸伞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撑出来,伞面先低又举正,露出底下正跨门槛而出的华服少爷。那少爷抬头瞧了眼在门外等候的捕鱼人,不由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喜色动人。

沈梦笑盈盈地擦身走过那位身披陈旧棕丝蓑衣、内着再普通不过的黑布短褂,却目光炯炯、精气十足的年轻渔夫,收伞登上府中备好的油布拱蓬骡车,放下帘子,在里面道:“其他人都不用跟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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