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句话在肚子里盘桓不定。只要你,还像原来那样笑。
徐泽侧身错过他,身体依旧如青葱一般,笔直而又柔韧,不急不缓地走向办公室。
仿佛方才的插曲对他来说惊不起任何波澜。
徐泽,有哪里不一样了。
杜云杰对自己说。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虽然对人也冷清,但笑起来的时候,瞳孔里清晰地倒影着对方的脸,让人觉得亲切而舒畅。可现在的他,总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似的,笑着的时候显得漫不经心,望着人的时候也似乎在透过对方想象着什么。
若说徐泽和他们之间有一道线,那么以前最多是隐形的线,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力透纸背的线。一条线划出一道围墙,他把自己框在里面,不让别人进去。
哦,不,杜云杰摇头,里面早就有人了。
徐泽抱着一沓试卷回来,杜云杰还站在原地。
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一个小心翼翼地声音忽然响在徐泽的耳边,“徐泽,我让你打一顿的话,你能认我当朋友吗?”
徐泽停了步子,回身看着他,“只当普通的同学不好吗?”
杜云杰摇头,沉默地上前抢过他手上的卷子,抬脚就往班里走。
徐泽默然。
快放学的时候,徐泽路过后面阅读栏。报纸上似曾相识的脸让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忍不住一把拽下了那份报纸。
硕大的标题“天才绘画少年获当代书画家灵石盛赞”下面,一个小二寸的图像,那上面只有一张男孩的脸,可茫然无神的双眼却是那么眼熟!
再看文中的名字,竟然真的是宋林!
宋林上了新海日报!
徐泽倚在阅读栏上,迫不及待地把整篇文章通读了一遍。最后反反复复地看了宋林的照片很多次,童年的回忆像是潮水一样奔涌而来。
孙童他们都上了中学,学习很紧张,原本一月一封的信也很久没来了。他虽然知道宋林的画儿被老师送到了市里参加比赛,可从没想过宋林居然上了报!还恰恰被他看见了!
“著名当代书画家灵石说,宋林的画作中体现的是一种带着童趣的后现代主义。这个孩子似乎总是在漫无目的地行走、观察,实际上在他眼中,所有看到的东西都是活的,都是特别的,哪怕是两片叶子也都各有自己的脉络。而这脉络,在宋林的画里,则是手臂,又或是眼睛……”
徐泽脸上浮现出浓重的骄傲。
宋林果真是不一样的,如他童年所想,是个超人,真正的超人。
报纸在手心揉了又揉,最后干脆把它摘了下来。
“徐泽?”杜云杰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
徐泽脸上几乎可以称作喜悦的表情是多么罕见,不等杜云杰开口,徐泽就大步朝着办公室跑了过去。
曹燕说了,报纸是班级公共财物,不允许谁私自拿走。
可是!徐泽心中急切,可是这一份是一定要拿走的!
和宋林的、和哥哥的那份回忆,如今这份惊喜,自然也要和哥哥分享。
听了徐泽的话,曹燕有点儿惊奇。仔细看了看报纸上呆头呆脑的男孩,对上徐泽的眼睛,几乎被那里面的光芒闪瞎了眼。没有多想,曹燕就批准了,目视徐泽背着书包迅速撤离办公室。
公交车上,徐泽一直捏着报纸,不厌其烦地看了很多遍。
晚上,时延回来,徐泽兴冲冲地就把报纸递给他看了。
时延自然也很惊讶。
“想去看他吗?”时延问。
报纸上写着近期这位小天才会待在新海,参加灵石几天后的画展,估计也想顺便做个广告,画展的地址清晰明了,就在市里。
“哥,可以吗?”徐泽眼睛亮了亮。
时延拍拍他的后脑勺,“当然可以。”
当年的桑葚和槐花,承载着一份很美好的回忆。
不过,时延也没料到那么个傻乎乎的孩子还真的一步登天了。
新海市的报纸啊,全国的目光都在这里了。从此以后,宋林的命运再也不会受他的那一对极品亲戚影响了吧。当然,这建立在一切都顺利的前提下。
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见到,时延想着,如果见不到,就远远地看一眼,满足徐泽的心愿就好了。
毕竟,上赶着不是买卖。
在徐泽的期待中,星期六到来了。学校休息,工厂休息。
时延带着徐泽早早地到了市里的画展中心。灵石的名声很大,画展日汇聚了大量的各方名流和慕名而来的书画爱好者。
时延前世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售票是他们提前用电话订的,六十块一张。时延和徐泽两个乡巴佬一进展厅,就左顾右盼地,不像众人那样瞅着墙上,而是往后面看,巴望着宋林早点出来。
十点半,宋林跟着灵石出来。换了一身小旗袍的宋林显出不一样的可爱呆萌,眼睛没焦距到处看。手里始终拿着画笔和画本,断断续续地在画本上画着让人难以理解的画。
一方面为了吸引大众的眼球,一方面也是给灵石面子,过来采访的记者对着不在状态的宋林拍了好多照片,才着重围聚在灵石身边采访。
宋林被工作人员带往休息室。
进出个洗手间的功夫,宋林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傻傻地站在走廊里,注视着墙上的一个请勿触摸的黄色标语。
时延和徐泽一直往里头走,一眼就看见他了。
徐泽连忙喊,“宋林!”
宋林回头,呆呆地看了徐泽一会儿,“徐泽。”
个头比徐泽矮上七八公分,声音还像小时候那样,软软的,缓缓的。
从宋林的脸上看不出是不是在惊讶,但他还是又叫了一声,“徐泽。”
徐泽笑了起来,“宋林。”
两个人像是兄弟那样勾肩搭背地聊天。
基本都是徐泽在说,宋林木木的,偶尔回视一眼徐泽,表示他还在听。
这样的对话奇异地持续了将近半个多小时。
时延对徐泽激动起来的话唠也是窥见了冰山一角,不过时延也挺高兴的,因为徐泽似乎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开心地笑过了。
工作人员找了出来,宋林说是同学,才没有追究时延和徐泽为什么进休息区。临走的时候,宋林掏了掏口袋,递给徐泽一张纸。
纸上没有笔迹,只有黄色的汁液。正中央,一棵枯死的槐花枝躺在那里。
徐泽目送他随着工作人员离开,手里捧着那张纸,怔怔地出神。
“徐泽?”时延捏了捏他的手。
徐泽抬头,“哥?”
“我们出去吧。”
徐泽点头,和时延一起顺着原路返回。
他一直捧着纸上的槐花枝,不明白宋林为什么将这么个东西送给他。
他是想家了?
第60章过年喝醉
宋林的事儿就像是石子投进了湖面,溅起了一丝波澜后就归于平静。偶尔,徐泽也会专注地看在摆在书桌上的那棵槐花枝,脸上总是充满了时延难以理解的凝重。
那是在徐泽脸上极罕见的神情。
时延想,徐泽兴许是明白了宋林的意思。
可时延没有问,他隐隐的有一种直觉。这件看似没有太多意义的事情背后,就藏着徐泽一直埋在心底没有说出来的秘密。
这眼看着就到年底了,时延厂里从腊月二十六放到正月初七,这里面还夹带着调休。
腊月二十二年夜饭上,厂里发了年终奖,像时延这样刚刚转正为普通工人的一律是二百块钱,加一桶金龙鱼油,一条大白鲢鱼。
时延拎着油和鱼下车,徐泽就等在公交车站。
家里的东西大多都是下班从超市买的,每天买一点,七七八八地都买得差不多了。时延把手里头的东西放进车篮子里,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徐泽。
时延推着车,看着徐泽走在他身边打开盒子。
“这是?”徐泽看着里头各种糖果和红色的小零食袋。
时延瞅着徐泽剥开一颗糖纸,塞到他嘴边。时延张开嘴含了进去,鼓捣着移到腮帮子那边,“老板娘女儿的孩子过双满月,发的喜糖。”
“双满月?”徐泽疑惑。
时延点头,“这里的人好像都过双满月,小孩满两个月了得请人吃饭。”
两个人说着闲话,也不骑车,就顺着小路慢慢地走。十几天没下雪了,路上干爽。晚上有点风,把人心里头那一点儿烦躁散的一干二净。
徐泽翻到了一颗巧克力,剥开,先自己咬了一口,又递给时延。
“嫌我的口水不?”徐泽调皮地笑。
时延作出很嫌弃的样子,却稍稍低头,含进了嘴里。
温热的嘴唇接触到凉凉的手指,两个人一刹那都有些怔怔。
从黑暗走进人家门口的灯光里,时延和徐泽一直沉默着。一种名为温馨的氛围缠绕在两人身周,配合着忽明忽暗的路面和车链条不断和齿轮摩擦的滴滴声,如此静谧。
徐泽在盒子里翻动着,所有的糖果和零食袋子都拨拉了一遍又一遍,却似乎还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个。
时延忽而觉得自己又回到前世那些刚刚意识到自己情感的时候,以前看徐泽做惯的事现在却觉得甜蜜、慌乱,就好像整个世界的光明积聚在徐泽一个人的身上。
即使他看向别处,可脑中依然牵挂着那一点亮光。
可明明不该这样的。
他的心理可是三十多岁的大叔了,而且和身边的这个人早就有过最最亲密的接触。他应该更加坦然,更加主动才是。
但时延心里有一点不确定,重生以后的变数让他屡屡产生一些微妙的名为害怕的情绪。
“还有什么?”时延突然开口问。
“呃……”徐泽惊了一下,脑子里却是空空荡荡,刚刚翻了一遍又一遍的糖果零食名字一个也没记住,赶紧又用手指拨了拨,“大白兔、话梅糖、椰子酥,还有喜蛋、蜜枣的粽子……”
时延听着,微笑。
“笑什么?”徐泽问。
“没什么。”
年二十八,许天一来过年了,拉着徐泽到处玩。这小子很有些玩的天分,年末考试还不错,得了不少好东西。他爸妈带来的烟花堆满了后车厢,都被许天一给扯了出来。
许天一带着徐泽去了知青大院。
徐泽还是第一次进这个每天都要来回经过门口的大院子。
北边是二层小楼,南边是低矮的小房子,之前遇到过的夏婉秀就住在南边第三家。她见了徐泽还发了会儿呆,一想起来就笑得抱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也不知为什么笑神经那么发达,不过倒是笑得挺好看的。
大院儿里的孩子们得有十七八个,刚听到许天一的动静,就全都从屋里冲了出来,把许天一围了个结实。
许天一把箱子放下,招呼着孩子们往外拿烟花。
有各种小小的响炮、铁丝呲花、几百响的竹竿似的烟花棒、鞭子状的烟花长绳。最有意思的就是那种盘盘圈的,一点燃了就追着人脚边跑,把孩子们吓得鬼叫。
忙着炸鱼炸肉的大人们偷空就站在门口朝外头看,见是许天一也不过来,好似熟得很,只是站在那儿乐得脸上都开了花了。
徐泽和夏婉秀站在一边,看着许天一甩着呲花长绳大跳鞭子舞,对视一眼,笑得合不拢嘴。
胖胖的身子还挺灵活,动不动就吓一吓边上的孩子,最后差点儿没把自己的衣服烧几个窟窿。
一片火光里,徐泽注视着许天一的笑脸。原来,这个熊哥不止会捣蛋啊。
年二十九晚上,被陈青叫去吃了一顿饭,许天一和他爸妈也在,还有几个男男女女的时延没见过。凑了两桌,各式的菜摆了个满满当当,大部分都是陈青和时延做的,剩下的是许天一爸妈带来的凉菜。
人声鼎沸,热热闹闹。
时延站起身给陈青敬了杯酒,“陈奶奶,谢谢您给我找了个工作,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陈青眼中的笑意比之平时更加柔和,也站了起来,端起了酒杯,“时延,这杯酒应该我敬你。之前你救过我的命,我没有正式地谢你一次。现在我敬你一杯,多谢你。”
时延赶紧阻了,“陈奶奶,上回我就是恰好看到,只能算是巧合,和您帮我一忙也算是抵平了。可到底还差着辈分呢,这杯酒还是我来敬。”
难得听到时延多说几句话,陈青想想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时延给陈青碰了一下杯子,“我干了,您随意。”随即一仰脖,一口闷了。
陈青笑了笑,也一口喝了。
周围的人见时延年纪小点儿,倒也不做作,都起哄,“好酒量,好酒量,来,陪哥(姐)走一个。”
时延汗颜,这怎么一桌子酒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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