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无望,还是有为。她用了她的身体,就有义务,背负着她的一切活下去。
她没有权利结束任何人的生命,从她用了双双的身体后,她就不是夏歌了。
她不是夏歌,不是垃圾,不是蝼蚁,是豆豆唯一的朋友,双双。
——所以,她要活着。
“我是双双……豆豆,我是双双。”
豆豆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漆黑的眼睛明明映着她的脸,然而里面只有一片茫然,“双双?双双在这里?你是双双?为什么黑漆漆的……我为什么看不见……我刚刚……打了你吗?”
“疼不疼?疼不疼?对不起双双,我不是故意的!”
豆豆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不到,我以为是鬼,我以为是鬼要来抓我走了,我听到好多奇怪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没关系,没关系,不疼,一点都不疼,豆豆的手特别软……”
夏歌一边说着,一边颤着手,慢慢的摸向豆豆的后脑,果然是一手的温热。
收回手,掌心嫣红刺眼。
是鞭子抽到了后脑……豆豆,好像……失明了。
豆豆擦擦泪,努力伸出手,想要摸她的脸,想要确定她是不是双双,鲜血抹上了夏歌的脸,铁锈的味道刺鼻,她漆黑的眼睁大了,然而却什么也看不见,“双双,你哭了吗?”
夏歌握着她的手腕,努力不让眼泪流在她的手上,声音嘶哑,“我没哭,我才没哭呢,我很厉害的,那是雪花化在脸上了。”
豆豆一点一点的用手感受到夏歌的轮廓,很难过,声音却软软的,“双双骗人……雪花化开是凉的,可是你的泪很热。”
“可能是因为我……天生闪闪发光……顺便发热了?”
夏歌想笑笑,然而嘴角扯了半天也扯不出弧度,腹部是因为饥饿产生的剧痛,眼前是盲眼的女孩睁大的黑色眼瞳,脸庞上温热的泪水,滚滚而下。
不行啊,怎么能这样呢。
你不能因为豆豆看不到了,就不在她面前笑了啊。
“双双不哭,双双笑起来好看。”豆豆说完,傻乎乎的笑了,“双双吃东西吧,吃了东西就不哭啦。”
夏歌就看到她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摸出了半个包子,笑脸像天边云彩一般灿烂,“双双,我好聪明,我藏起来了,他们没有发现,双双,快吃饭啦。”
夏歌僵硬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豆豆很疑惑她为什么不说话,伸手摸索了半天,从夏歌的脸慢慢往下,最后摸到了夏歌冰凉的手,把那半个冰凉的包子放到她的手心里。
因为浑身是伤,包子上,也染了血迹。
拿着染着血的包子,夏歌愣在原地,愣了很久。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人在饿到快要死的时候,也还会有不想吃的东西。
野狗嘶嚎的惨烈,风霜也极为凄寒。
“双双,快吃吧,吃饱之后,你要帮我一个忙呢。”
夏歌慢慢攥紧了女孩的手,声音嘶哑,“豆豆,想让我,帮什么忙呢?”
“双双去东边的一个村子吧,那里有我喜欢的一个姑娘,她喜欢在每天半夜呆在村口看星星,那时候她眼里呀,都是星星,可好看了,你去帮我跟她说……就说,豆豆偷偷喜欢她好久了,好久好久了。”
豆豆声音温柔,她睁着无神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很黑很黑的黑,可好看了。豆豆可喜欢她了……双双,吃了豆豆的包子,你帮豆豆去看看她好不好?”
原来东边是有村子的吗?夏歌恍惚,她还以为,方圆几百里,只有楠明这一个小村庄。
“……好。”夏歌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我背着你,我们一起去。”
“可是我只想要双双去呀。”豆豆声音软软的,“我现在太丑了,会吓到她的,而且我也看不到她,去了我会很难过的。”
“……”
“求求你啦,双双。”
最后,夏歌把豆豆在柴房安顿好,抱着那半个包子,就要离开小柴房。
推开门扉的时候,夏歌回头,看那个靠在墙角的姑娘,她的眼睛虽然瞎了,可是却还是睁着,黑漆漆的,很亮,就好像可以看到她回头了一样。
夏歌觉得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滑下来,一摸却是一手的血和泪。
夏歌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豆豆,那个姑娘,很好看吗?”
豆豆顿了顿,然后笑了,“很好看。”
夏歌让自己笑出来,“有好看的姑娘就不要我啦,你真是个小骗子。”
豆豆就抿着唇笑,“那不一样,你是我的信仰呀。”
她说,“双双要一直好好活着,才能给我力量,保佑我平安哦。”
夏歌攥着手里冰凉的包子,“……嗯。”
“双双发誓吧。”豆豆笑,“发誓好好活下去,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啦。”
泪水滑过下巴,落在单薄的衣襟里,夏歌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嗯,我发誓,无论怎么样,双双都会活下去。”
“错啦,是好好活下去。”豆豆软软的纠正。
夏歌终于忍不住了,嗓音带出了哭腔,“嗯,好好活下去!”
“快去吧,去晚了,就看不到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啦。”豆豆唇角牵起温柔的笑,眼里恍若盛开了三月桃花,说,“那样我会难过的。”
夏歌离开之后,想,豆豆真好看啊。
以前没有发现,现在她觉得,她可能是她见过最美的一个姑娘了。
野狗嘶嚎的厉害,夏歌披星戴月,走了一夜,听那野狗的嚎叫从凄厉慢慢到几不可闻,夏歌到了东边的那个村子,挨家挨户的去找那个最好看的姑娘。
她当然没有找到最好看的姑娘。
因为,她觉得没有姑娘比豆豆好看了。
可是这样不行的。
于是,对东边村子遇到的每一个姑娘,她都会拦下来,然后很认真的告诉她,有一个叫豆豆的姑娘可能喜欢她——她长的好,在溪水里洗了脸后,刻意让自己笑起来的时候甜的要命,村里姑娘淳朴,她每拦住一个人,这样说了之后,就会厚着脸皮要吃的。
东边的村子也闹饥荒,因此很少有人真的愿意给她食物,但夏歌还是凭借着笑脸乞讨来了一些,她抱着那些吃的,就要匆忙回去。
夏歌不信会有漂亮姑娘半夜不顾宵禁跑出来看星星,来这个村子的本来目的也只是为了多讨点吃的,然后快点回去用食物去换药,给豆豆治伤。
“呀,脸生的那个小姑娘。”有个麻衣的小乞丐看她的方向不对,揪住她,“你上哪去?”
“我要回楠明村。”夏歌心里着急,一夜一天都过去了,食物找到了,她还要用这些吃的去求楠明村的大夫帮豆豆看伤——
“你去楠明村做什么?”小乞丐睁大眼睛,“今天早上有去那里的脚夫回来说,楠明村昨夜遭了恶鬼潮——呀,你从楠明村来吗?”
“那你可真幸运啊。”小乞丐同情道,“那个村子里,有你很重要的人吗?”
星光闪烁,站在村口的夏歌手里的食物掉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
恶鬼潮。
传说恶鬼会在半夜降临,悄无声息的吃掉所有人,尸骨无存。
——只有可以看到鬼的将死之人,才能预感到恶鬼潮的到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不到,我以为是鬼,我以为是鬼要来抓我走了,我听到好多奇怪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夏歌赶回楠明村的时候,晨光熹微,楠明村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楠明村变成了一个被恶鬼占领的死村。
豆豆不见了。
所有人都不见了。
去村口的朱家,也只有一地血泊。
空气中都是连阳光也化不开的浓浓鬼气,和漫天的血腥。
被恶鬼吃掉的人,是连尸体也不会留下的。
夏歌跪在柴房里,望着那一滩血,迷茫了很久。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吃人的恶鬼啊。
所以……早该想到的吧。
想到离开之前野狗的嘶嚎。
想到豆豆连楠明村都没有出过,又哪里来的,东边村子,喜欢的姑娘?
痛,很痛啊。
夏歌颤着手,从怀里拿出她一直没吃的那半个染着血的包子,踉跄着来到了那棵她们曾一起看过星星的歪脖子树下,将包子埋进去,然后为那个姑娘,立了一个无字碑。
她才发现自己一直不知道豆豆的大名。
也没问过豆豆以前喜欢过什么姑娘,家里有什么人,又为什么变成了乞儿。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来到这个世界,她一直得过且过,浑浑噩噩,不问世事,活得无谓又漠然。
她的理由很简单,她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是,凭什么呢。
那么漠然的她,把一切当成南柯一梦的她,凭什么能让那个叫豆豆的姑娘,说出那样的话呢?
她在那碑前,看着那个染血的包子,跪了很久,泪流不止,哭的肝肠寸断。
那是夏歌来到这个世界,哭的最难过的一次。
她第一次恍惚觉得,这其实是个真实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一个叫豆豆的姑娘,为了能让她活下去,去偷包子喂她,去撒谎骗她走,然后独自一人在角落里,面对着汹涌的恶鬼,和伤口的疼痛。
除了她,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知道在这孤独而迷茫的路上,曾经有个叫双双的孩子,是豆豆的信仰。
夏歌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楠明村了,她只知道自己狼狈的套上了夏无吟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无视她是那个被豆豆爱慕着的姑娘双双,无视她是害死豆豆的夏歌。
只是双双而已。
而双双,早已随着豆豆的死去,永眠心底。
可是她夏歌,还是要代替双双活着的。
她发过誓。
只是从此每夜,夏歌的梦里,都是恶鬼吃人的景象,她梦见豆豆浑身是血的看着她,明明快要死了,看着她的眼眸却依然温柔。
可是那个温柔的姑娘,就这样被恶鬼一口一口的拆吃入腹,尸骨无存。
而她在梦里眼睁睁的看着,无能为力。
豆豆柔和的声音依然响在耳畔。
——双双,你要好好活下去呀。
至此,夏歌开始憎恶自己的弱小,又开始恐惧强大所要担负的职责。
她无力变成别人的信仰。
再强大厉害,也一样。
她救不了任何人。
她无能为力。
——那不一样,你是我的信仰呀。
豆豆为了救她,浑身是血的模样,夏歌这辈子都不想再在别人身上看到第二次。
从今以后,她不想厉害到可以做别人的信仰,也不想弱小到别人因自己死去。
狗屁的信仰。
她是无能的夏无吟。
仅此而已。
第53章来日方长
大夫来给夏无吟治伤的时候,顾佩玖的袖子被夏无吟拽的死紧,怕强拆下来会牵扯到他的伤口,顾佩玖就没有动,任由他拽着。李大夫摸着山羊胡,看着顾佩玖没说话,但显然有些为难。
顾佩玖就背过了身体,声音淡淡,“无妨。”
碧玺忍不住,“小姐……”
顾佩玖打断她,“你出去吧。”
碧玺欲言又止,最后只能低头称是。
碧玺出去了,珠帘脆响,顾佩玖背着身体,闭上了眼睛,“大夫,您开始吧。”
李大夫摸了摸胡子,无奈就着少年拽着顾佩玖袖子的手便开始把脉,他看了看少年苍白的脸色,“咦,是这个孩子……”
口气中显然是认识的。
其实一个村子里的,大病小伤都得找他,认识也没什么好奇怪,李大夫也只是随口一提,却冷不丁听到顾佩玖的声音响起来,“您见过他?”
“见过。”李大夫一边回一边切脉,眉头微微蹙起,“这脉象……浮而无力,体力衰弱,y气过盛,阳气不足啊。”
顿了顿,“之前他带过一个小姑娘来看外伤,还替人家付了钱,差点连自己的要钱都不够了,我看这孩子心善,药便宜了几钱,所以记得清楚了些。”
“这样……”顾佩玖望着窗口被微风吹动的绿帘,声音浅浅,“麻烦您给他看看伤了。”
李大夫沉吟了一声,翻手动了动少年伤口旁边的黑色衣衫,裹得很好的黑色碎布上血已经凝固,和亵衣粘结在了一起,他从带来的药箱里找了一把剪刀,让碧玺找来烧热的烈酒烫了烫,随后小心的剪开了少年伤口的那一块衣服。
“嘶……”
似乎是碰到了哪里,少年抽了一口气,似乎很痛的样子,顾佩玖微微一顿,“……大夫?”
“没事,绷带碎布粘在伤口上,得取下来。”李大夫剪了缠在少年伤口上的绷带,把用小夹子从少年血r_ou_模糊的伤口上剪下来的一小块布料扔到一边的小桶里,“不知道是谁给他包扎过了,不过这小子太不小心,又把伤口撕裂了。”
“求求你……”少年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十分不安,“我一点都不厉害……我很笨的……别……你别让我走……我不去……我不去……我们一起去……”
是那个叫“豆豆”的人吗?
拽着她衣服的手紧紧的,顾佩玖顿了顿,声音轻轻的,“嗯,不让你走。”
她微微侧脸,回头看床上的少年。
她说了这句话后,少年似乎是安心了不少,然而仍像是害怕着什么一样,依然拽着她的衣角不松手。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眼角微微泛shi,因为血流过多,腹部的衣服都黏在了一起,李大夫不得不用剪刀剪开,伤口上原来缠着的绷带也被剪了,此刻他正在用泡过酒的棉球细细的清理伤口周围的血迹,也因此慢慢露出了伤口本来的模样。
染着血的口子切口整齐,似乎是被什么短匕直接捅了进去,有一边皮r_ou_撕开,外周深深的青紫色,显然是之前他撞桌子直接导致的伤口撕裂。
血r_ou_模糊。
“这小子……唉!”看到伤口变成这样子,李大夫脸色有点变了,尽管无亲无故,而且对方还在昏迷,医者父母心,他忍不住气道,“……真是不知轻重!”
顾佩玖盯着那个伤口,袖子里的手攥紧,薄唇紧抿,眼底隐约翻出了几分寒气。
真能耐啊,三天不见,就能把自己伤成这副熊样。
炼丹不见用心,自残倒是一把好手。
顾佩玖觉得自己的情绪微微有些不紊,一种莫名的怒火上头,她盯着少年染着泪珠的眼角,半晌,稳了稳情绪,声音依然平淡,“我之前给她喂了止血丹。”
“可还能治?”
——再怎么生气,且等他醒了再说。
“可以。”李大夫点头,随后道,“大人先回过身去,我看这小子躺时不是很安稳,而且绷带是绑的全身,怕是背后可能也有些外伤要处理一下。”
顾佩玖抿唇望着被少年攥着的袖子,半晌,冷声道,“不用,就这么治,我看他背着我翻出了什么幺蛾子。”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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