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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无所畏惧——大叶子酒(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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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六个月里,连云仙只见到他一次。

那天下着大雨,重新穿上书生长衫的青年悄悄溜到戏园子门口,央守园子的人放他进去和连云仙见一面,守园子的人不肯,还是一个小童儿见他可怜,偷偷去叫了连云仙出来。

他们在避开人的墙头对视了一会儿,许生没有打伞,浑身上下淋的湿漉漉的,连云仙要把自己的伞给他,书生只是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阿云,我带了你爱吃的烤地瓜,天儿冷了,我特意盯着煨瓜的给你选了个最瓤最甜的,你拿着,也能暖暖手。

他用袖子遮着油纸包,踮起脚尖将它举上墙头。

连云仙站在院子里水缸沿儿上,趴在墙头去接。

隔着苍茫如雾的大雨,她没有看见许生比以往更为单薄的身体,也看不清他苍白发青的脸色。

油纸包还是干燥的,有带着馨甜温度的香气从缝隙里漏出来,连云仙捧着纸包,将伞尽力往外举,试图为他挡一点雨,有些心疼又高兴地责备他:怎么下这么大的雨还过来呢?

许生望着她笑,笨嘴拙舌说不出甜言蜜语的哄人话,只是站在那儿看她。

他们的会面连半刻钟都不到就匆匆结束了,连云仙去房间准备晚上的出台,许生抹了抹衣衫上的褶皱,将这件长袍脱下来重新压到箱子下。

连云仙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三日后,拖着许生尸首的板车从园子外面过,连云仙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闺阁少女无处安放的怦然心动,唱着唱着,就想到了那个青衣的贫寒士子。

那时她还怀揣着他将要来娶她的梦,台下的看客为她此刻的表演而神魂颠倒。

她羞怯地笑着下台,就看见了小童儿怜悯的眼神。

这一天和其他平凡的日子都没有什么不同,天上星子稀疏,高楼上酒宴正暖,街道上灯火辉煌。

死掉的人只能从阴暗的小巷子里过,连云仙追出去,只来得及看见板车一卷草席下露出的一只青白的手,在拐角处一闪,就没入了幽暗的夜色里。

这个书生六个月夜以继日地拼命干活,不知多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繁重的工作将他打熬成了一把伶仃的骨骼,衣服挂在肩膀上疑似都能听个风响儿,在酒楼给他结完一个月的工钱后,他摇摇晃晃着出门,迎面就栽倒在了台阶上,再没有醒来。

他这一头栽下去,吓死了大半个酒楼的客人,马上有人嚷着说是酒楼饭菜有毒,掌柜的花了一番大力气才将人安抚下去,还每桌赔了一道菜,到底也做不出克扣死人的钱的事,只能自认倒霉。

但许生一条命换来的五两八钱银子,到底也没交到连云仙手上。

亲眷犹在,便是隔了数道血缘,也能替许生立起坟茔、继承他的遗产,连云仙算是他的什么呢。

无名无分,不值一提。

云娘想起那段往事,微微出了会儿神。

我大概有怨恨过他,但是后来觉得怨恨他不若怨恨自己,时间久了,又不知自己错在哪儿那我怨恨什么呢?

亭亭玉立的女子垂着眼眸,语气飘忽:只能怨恨这世道了罢?

连云仙死于许生逝后十六年,她早已不再青春,昔日婉转动人的花旦成了偶尔才能上台一两回的老旦,终于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死在自己的床上。

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她在床上喃喃地唱,声音已经不复往昔的甜润清亮,低低哑哑,将断在十六年前的故事画上伶仃句号。

以一折《游园》立身的花旦,以《惊梦》结束了自己凄凉孤苦的一生。

她终于从姹紫芳菲的梦境里醒来了。

可没曾料想,生得贫乏,死得无趣的戏子,在死后竟然遇到了一点上天的眷顾。

有一个鬼修,他将我的魂魄抽出来,说要炼什么器,我方成了厉鬼,他就因意外死掉了,我便浑浑噩噩地在世上游荡。

一边游荡,一边想,她这一生,究竟是哪里错了?

游荡着游荡着,她为了保持自己的形体不散,顺便吃掉了徘徊在人世的孤魂野鬼,时间慢慢过去,她竟然也摸索出了一套法门,修炼成了鬼女,稀里糊涂地在鬼蜮有了自己的名号。

后来,我在人世游荡,就见到了许郎。云娘眼里有了微弱的亮光,说是不甘心也好,说是愚蠢也罢,我便哄骗自己,是他回来娶我了,这么多年,我总该给自己的执念一个了结。

希夷注意到云娘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清明,姿态平和,似乎并无旁的念想。

所以,你很清楚他们两个不是同一人?希夷试探着问。

云娘听了他的问话便莫名地笑了:是不是同一个人又如何呢,我喜欢的永远是那个会用所有钱为我买一块烤地瓜暖我的手指的书生,尽管他怯懦怕死,可是人哪有不怕死的呢。

她又走神了似的,喃喃道:他借了我的钱去,也不过只多活了六个月。

她的话其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希夷对此不甚关心。

他对她悲哀的往事没有任何反应,冷静地剥离了云娘叙述时带入的情感,将事情的脉络细细剔出来,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一直到此刻为止,无论是连云仙还是云娘,她们遇到的事和做出的决定都没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

那么,问题就应该是出在王朝覆灭,云娘和许二失踪之后了。

既然是那之后的事情,问此刻的云娘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如果杀掉这个云娘,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比如说拥有完整记忆的连云仙会出现?或者留城这个大幻境会崩塌?

一边做着这样的猜测,希夷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到云娘喉咙上。

云娘敏感地察觉到了面前的人身上气机骤变,那种强大的要将她碾压成齑粉的气场慢慢扩散开,纵然成了鬼,她心中也升腾起了会死的强烈预感,强忍着心悸和恐惧开口:尊驾有任何吩咐,阿云绝无二话,但求留阿云一命

希夷忽然想到一件事,猛地打断了她:你有打算生子吗?

阿云愿意做牛诶?!云娘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半路,发出了一个短促可笑的气音。

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在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希夷难得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你有打算生子吗?生一个这样的小孩儿?

他说着,用下巴点了点自己臂弯里那个无知无觉的孩子。

云娘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在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怔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既喜又惊的神色来,这神色只短短出现了一刹那,很快又云雾似的被无形的力量抹去,温婉柔美的女子捂着嘴轻轻惊叹:啊好可爱的孩子。

她盯着孩子看了许久,才想起回答希夷的问话,眼神犹恋恋不舍地停驻在孩子脸上:我未曾想过。此身已是阴间鬼物,哪里好再拖一个无辜孩子下水呢?这孩子是您的吗?可有名姓?

希夷看着她,忽然露出一个恶作剧似的笑脸来,轻快地回答:对呀,是我的,可爱吧?他叫不生。

不生?云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显出了点踌躇之色,显然是想说什么,又迫于希夷的淫威而不敢张口。

希夷挑起眉头,整个人都显而易见地开心了起来:是啊,他叫许不生,不生为死,既然我是鬼,他当然也应该是死物;没有我,他就活不了,不生这名字岂不是非常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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