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毫不意外他能问出这个问题,事实上自从意识到许时晏保有生前死后记忆开始,她就意识到会有这个问题,因此她相当镇定:从楼东郡被踏破开始,到现在。
希夷的脸色骤然冰冷下去。
凡人能活这么久吗?当然不行。
许时晰还有着活人的躯壳,算不得鬼,但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也绝不能说是人了。
这是逆转阴阳,违拗天地之举。
到底,怎么回事。到了这时,鬼王终于显露了一点藏在美艳笑意下的阴郁冷森,方才的玩笑之意也褪尽了,一双化为深井的鬼目直勾勾摄住了云娘的视线,趁着她不防备,猛然抓住了她的神魂。
被勾住神魂的云娘眼神僵直,有问必答:我随许郎逃离楼东郡,许郎执意要去找你,我们循着车队的痕迹追过去,半路听闻有山匪劫道,只得绕路,后来只找到满地尸首许郎在山谷里翻了三天,找到你的尸体,当时便发了狂,抱着你死活不松手
我没了办法,只得将他弄晕,带着他离开,他醒来后不久便无意中发现了我的身份,央我寻找你的鬼魂踪迹,说要为你报仇,我一时心软动用鬼术,沿着踪迹寻找
她说到这里,平静的脸上显出了点挣扎的神色,看起来是意识到了自己正被控制,想要挣脱,但鬼王的术法若这么好挣脱,那这个鬼王就可以让给她来当了。
不过须臾,她的表情就恢复了波澜不惊,继续道:你不认识许郎了,还被那个鬼修操控着要杀他,我救之不及,许郎竟也毫无反抗躲避的念头,我拼了命只保住他魂魄不散,却怎么也不能将他按回躯体里,只能躲回鬼蜮,直到建立了留城,设下阵法,才
说明白。希夷眼皮一抬,冷冷命令。
云娘看似说了个清楚,其中却隐瞒缺漏了很多,显然是打算糊弄他呢。
那张清秀的脸扭曲了一下,闪过一丝痛苦,随后又很快平静下来,平铺直叙:以留城为基石,吸引大量孤魂野鬼入内,攫取他们的鬼气作为阵法运转的动力,便可以维系住许郎的命魂不离体。
希夷看着她,忽然笑起来:毅力倒不错,装得也像模像样。
他撤去摄魂术,云娘从混沌中醒来,这次她看着希夷的眼神除了警惕已经满是惊惧自从依附着留城大阵,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这种强大的压力了,被他盯住的那一瞬间,她连一点抵抗之心都升不起来,若非此事实在是她不愿触碰的沉疴,她绝不会提前醒来。
留城留城,你一直在强调留城大阵,除了留城和其中鬼魂,别的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云娘眼睛一闪,快速低下头,态度变得和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哦不明白,希夷拖长声音重复了一遍,而后冷冷道,既然你愚钝至此,那我就直说了,你生下的那个孩子,又做了什么用处?
云娘霍然抬头,一瞬间完全掩饰不住眼中的愕然和本能杀意: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希夷挑起嘴角,你猜啊?
云娘方才一直将全部心神分在希夷和身后的许郎身上,还没打量他几眼就被摄了魂,虽然注意到了他抱着的孩子,却不过是一眼扫过没当回事,这时才怀着颤栗的心情仔仔细细将不生看了一遍。
不生乖乖巧巧地依偎在他怀里,半张脸贴着他的胸口,长长的睫毛垂着,略带婴儿肥的脸蛋嘟着肉,安静听话得不像是这个年岁的孩子。
云娘猛地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地问:他他是我的
希夷冷酷无情地打断她的话:不是。
云娘茫然地看着他,希夷蛮横地用袖子一挡不生的视线,将他的脑袋拨回自己这边:你自己承认的,他是我的,我给他起了名字,他就归我了。
云娘全然没有听明白他的话,还沉浸在混乱中,双眸大睁望着不生,尽管隔了层衣料什么也看不见:我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滚下来,那把长刀从云娘手里锵啷落地,她声音哽咽颤抖:我没有想杀他我只是、我只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让我看看他好吗,我就看他一眼
不生听到了她的声音,眨着眼睛往这边侧了侧脸,希夷低下头看他,耳边听得云娘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的抽噎:我一个做娘的,怎么会真的要杀自己的孩子让我看看他行吗
希夷迟疑了一下,云娘步履蹒跚着走上前来,眼里还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停在距离希夷一步之遥的地方,低头看向不生,情不自禁般伸手轻轻碰了下他的脸:我的孩儿
她低着头,声音温柔极了,希夷看不见她的脸,也因此错过了她眼中猛然迸起的狠辣光芒。
是为娘对不住你!
触碰到孩童脸颊的指尖骤然暴涨,鬼爪直直扣向不生脖颈,这一下要是抓实了,稚嫩的孩童当即就会魂体破碎,便是鬼王也收拢不得。
然而希夷的反应比她更快,他腰背一沉,带着不生贴地掠出,飘忽如游魂鬼魅,只是刹那一闪,已经出现在了床榻边,不仅如此,他抬起脚,将那振落地的长刀一拨,挑入手中,轻描淡写地向着云娘一掷。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长刀破风而去,一点阻碍都没有地扎透了云娘后心,连鬼带刀向前飞出数尺,覆上了鬼王鬼气的长刀以巨大的力道直接将温婉闺秀钉在了地毯上。
唔啊啊啊啊云娘双手握住身前穿出的刀刃,剧痛让她一时间失却了理智,嘶声惨叫着,一点一点将黏连的皮肉从刀刃上撕扯下来,这场景看着实在可怖,因为刀尖被钉在地上,她挣脱不得,便只能从后面想办法,穿透刀柄将自己□□。
维持魂体的鬼气如开闸泄洪一般奔流散开,云娘的鬼体忽明忽暗,拔到一半就停了手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再拔下去也就是个魂体碎裂的结局。
钉在刀身上的女子一瞬间长发散乱,青白鬼面上多了斑驳的纹路和褶皱,一双灵动婉约的眸子染上枯槁之色,弯曲着身体跪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什么青春女子,而是个年貌苍老的妇人。
失去了维持鬼体的力量,死前的面貌不受控制地显露了出来。
云娘看着身长玉立的希夷,眼里留下两行血泪,语气阴冷: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坏我大事?!
她也不想杀掉自己的孩子,索性将他扔进忘川河,忘川内不生不死,他不必魂飞魄散,许郎也能活着,可是突然冒出个道行比她高深的来搅局
希夷远远看她:你的大事?我上一回见你,你说你只是心有不甘想和那书生再续前缘,因此寻了他的转世,求厮守一生怎么这回,不惜犯下大错也要拘禁数万鬼魂况且你这救法,可不单单是要救命的意思。
如果光是救人,哪里需要又是留城法阵,又是牵扯不生,如果狠心一点,她大可以直接将不生的命格换给许时晰让他活下去,或是像她说的一样用留城法阵保命。
可是二者双管齐下,不仅没把人救活,反而搞成现在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连带着不生也七天一轮回,这可不像是单为了救人了。
云娘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上一回,索性略过了这句话,扯出一个狼狈的笑容: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我救了他的命,让他多活这么多年,他把身子赔给我,让我的许生回来,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希夷懵了:许生?
这和那个早就死了的书生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