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的生活告诉他的一个大道理就是,不管别人嘴上说的多好听,听听就算了,最多只能信个三四分,再多的话,就要堵上命了。
于是他没再说什么,闷头又往前面走,梵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两人穿街过巷,一直走到了一处破旧的民居前。
这里的房子连片成群,用木板或者残缺的瓦片遮盖,部分甚至只用稻草遮挡顶棚,屋子矮小歪斜,与对门的路只有一人宽,路上淌着不知名的污水,混合着鸡屎搅和成粘稠的水泊,这里奔跑的小孩儿大多光着屁股拖着鼻涕,脚上连鞋子都没有,妇人面色苍老疲惫,脸上的皱纹里写满穷苦的悲哀。
九爷回来啦!有小孩子眼尖看见了梵行二人,指着这边就喊起来。
一大群小孩子立即呼啦一下围过来:九爷有活带我们干吗?
啾啾闷头走,不耐烦地摆摆手:今天没有,明天找你们。
他在这群孩子里显然颇有威信,一摆手,那些小孩们立刻便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好奇地看他们走进去,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喊:记得喊我们啊!
啾啾提高声音:知道啦!
梵行跟着他继续往里面走,路过了不知道多少户低矮屋檐,一直走到了尽头,才见着一处与旁的房子别无二致的矮屋,这里比别处稍微好一点,屋檐打了木板,还叠了一层茅草,雨天应该不会漏水,门口充作门的木板有个大洞,梵行一眼就能看见里面的境况。
燕多糖!啾啾压根没有好好招呼人的意思,站在门口气壮山河地咆哮了一声,同时抬手呼啦一下开门,那扇聊胜于无的门被他拍开,发出可怜的叽噶声,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屋里面积小的可怜,还用一张纹路稀稀拉拉的旧蓝布挂在中央隔出了一块地方,布后面的景象看不见,推门就是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和两张高矮不一样的破椅子。
桌上摆着一个梵行很眼熟的破篮子,桌边坐着一个梵行很眼熟的姑娘。
十六七岁年纪,皮肤微黑,一条大大的麻花辫搭在背后,青灰色的衣裙,容貌平凡,唯一算得上令人印象深刻的灵气眼眸惊慌地随着这一声大喝看过来,见到门口的梵行,她呼啦一下站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带倒了身后的凳子。
凳子倒在地上,哐当一下,掉下一条木腿来。
梵行听见身边的男孩儿心疼地啧了一声。
燕多糖!你又出去偷东西了是不是?把东西还给他!啾啾可不管她怎么样,脸色铁青地问,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你出去干这个,你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丢不丢人?!我说了我能搞来钱!
屋里的少女攥紧了手里的东西,表情难看极了:你能搞来钱?!你能搞来什么钱!
她的声音很柔,天生有种水一样柔软的感觉,连生气也提高不了多少音量:我不去偷,你做那些下三滥的事情,不也一样上不了台面!你凭什么说我!
啾啾瞪着她:我干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了?!
少女紧跟着说: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给她们做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啾啾猛地把手往木门上一拍,发出一声剧烈的脆响,屋里的少女被吓了一大跳,估计从来没有见过弟弟这样难看的脸色,慢慢闭上了嘴。
我给她们跑腿,她们给我钱,这是很公平的事情,和她们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关系?你去偷去骗,附近谁不知道你做这个?你以后是要嫁人的,和我不一样,你再这样下去,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你?上次那个杨家的不是对你有意思么,他是读书人,跟着他有好前途,你再这样下去
男孩的声音里都在发抖,他停了一会儿,大步走进房里,抬手就去摸那只竹篮子,摸了两下摸了一把空气,转头就盯住了少女的手,声音冷的要掉冰渣:给我。
女孩子梗起了脖子:不给。
啾啾压低声音:给我!
女孩子狠狠瞪他,拿手一指门口的梵行,嘶声喊:我去偷去骗把你养这么大,你转头就学会把人带家里来抓我了是吗?真是我养的好弟弟!
啾啾脸色青了又绿,看看梵行又看看自己的姐姐,深吸一口气,将音量又压低了不少,似乎不想让梵行听见:你把钱还给他,他向我保证了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还给他,以后别再去偷了,行吗?娘的病我会想办法的,黑老四那里说会给我一个机会
黑老四?少女的脸色一下子紧绷,上下扫视弟弟的身体,你去找黑老四了?!谁让你去找他的!你是不是疯了!他们那伙人是真的会动刀子杀人的!你跟他们混一块儿以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啾啾咬着牙去拉她的手腕:我有分寸!我年纪小,不会掺和那种事情,顶多就是被他们指使着望风跑腿,等我还了钱我就退出你把钱给我!
燕多糖的嘴唇哆嗦着,猝不及防被他拽走了手里的钱袋子,看着弟弟拿着钱袋递给门口那个和尚,忽然开口:你走吧,别待在这个家里了。
梵行就见男孩儿递出钱袋的手一僵,整个人都木了几分。
燕多糖站在他背后,一字一顿说:你跟黑老四混一起,迟早要牵连我们,娘的病我会想办法,你走吧,别拖累娘了,就当娘没你这个儿子,我也没你这个弟弟。
女孩子按着桌面的手也在发抖,她的话却说得平稳:你看不惯我偷东西,我也看不惯你和那些女人混一块儿,咱俩这姐弟跟仇家似的,你还惹来了黑老四燕无纠,我们没你这么大的胆子。
梵行捻着佛珠的手忽然一顿,原本置身事外不打算掺和这一家子麻烦事的佛子,抬起了眼睫。
90、莲华(五)
燕无纠。
梵行将这个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片刻,从零落覆灰的记忆里拎出了一个小片段。
昔年邵魏天下,因太子天衡钟爱棋艺,各地方官进贡时都会有意无意选择与棋有关的物件进到东宫,当年东宫内收有两副棋,都是前朝匠人用极品美玉细心雕琢出的佳作,曾收在前朝宫闱内,是棋中焦尾、珠中隋侯。
那两副棋,一名兆错,被赐给了当时的定南公楚章;另一副名为无纠,在燕家嫡次子诞生时,作为东宫贺礼送往了燕家。
这个燕无纠,和那个无纠,会有关系吗。
他没有去戳法则问话,而是细细看了一遍这孩子的眉眼。
面前名为燕无纠的男孩儿脸上脏兮兮的,脸颊消瘦,没有什么婴儿肥,还略凹陷,就衬得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愈发的大了,瘦小身板裹着粗糙麻布制成的单衣,一个地地道道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贫民小子。
燕无纠紧紧抿着嘴,心里混乱不堪,这时一只手轻轻贴了上来,拢住他干巴巴的小手,柔软的布料顺着动作落在他手背上,混迹在市井里的孩子模模糊糊地想着,往日里看那些贵人穿着模样很软很舒服的衣服,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真的很软。
燕无纠抬起眼睛,那个缁衣僧人正垂着眼帘,神情如莲花台上观世的佛陀一般,他将那只钱袋塞回了燕无纠的手心,轻声诵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大费周章找到这位女施主,并不是来追讨财物的。
感觉到掌心沉甸甸的重量,燕无纠愣愣盯着梵行,半晌才撇撇嘴:和尚你傻了吗,你不讨钱,跟着我回来干什么,难道是来看我们的笑话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