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毕,侍女给天衡裹上了一件兜头盖脸的厚重大氅,一名身强体壮的内侍走上来,小声道一句得罪,便轻手轻脚地将天衡抱进了怀里。
另有几名内侍合力抖开一块巨大油布罩在一顶伞上,把这名内侍牢牢挡在中间,前后各有数人开道,冒着大雨,千小心万小心地护着这个宝贝蛋往正院走。
东阿王府的主人们每天早晨都是要一起用膳的,上首是男女主人,除了已嫁出去的几位小郡主,还有待字闺中的五位庶女,她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桌上只有茶水和简单的冷菜,但她们谁都没有催开席,大家心知肚明,在小弟弟到之前,父王是绝对不会动筷子的。
好在小弟弟没有迟到很久,王妃见他进来,松了口气,忙站起身来招呼侍女给他换衣服,怕外头的寒气让他染病,东阿王也一脸关心地伸长脖子看妻子围着小儿子忙忙碌碌,时不时哼哼唧唧问一句宝儿昨晚睡得可好?宝儿今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宝儿想父王了吗?
最后一句话是将小孩抱在膝盖上问的。
东阿王原本是个风度翩翩的美中年,得了继承人之后心头一块大石卸下,发福的速度肉眼可见,现在已经成了个心宽体胖的大胖子,塞在圈椅里显得异常敦实,要完成把儿子抱在膝盖上这个动作也着实费了一番气力。
天衡还是小大人的样子,语调起伏有序:儿臣昨夜睡得很安稳,今早睡够了就起了,父王不要太担心儿臣。
哎哟好好好,宝儿今早还是喝粥吗?要不要吃一碗羊酪?这一道金丝春卷又香又酥
在父子俩说话的时候,内侍们已经鱼贯而入在桌上摆满了各式精美菜肴点心,东阿王妃用手肘撞了丈夫一下,把他后半句话撞回了肚子里,惹来丈夫不高兴的一瞥:宝儿都七岁了,医官也说他最近身体好了不少,吃一点春卷又怎么了嘛,你这个当娘的怎么忍心看他眼巴巴的盯着好吃的不能动嘴?
王妃差点给气笑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美目一瞪:王爷是说我没有慈母之心?
王妃一拍桌子,几位小郡主纷纷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在场,胖王爷见妻子眯起眼睛,立刻怂了,强摆出一脸正气:本王不许细君这么说自己!
王妃被这个混不吝的王爷噎的一愣,被王爷埋在肚子里快要看不见的儿子冷静地反驳父王方才的话:儿臣没有眼巴巴的盯着金丝春卷,想吃春卷的是父王。
东阿王妃深吸一口气:王爷?!
东阿王干咳了几下,朝身边站立的内侍一瞪眼:看什么?没见我儿饿了?
还不快上粥!
内侍端着世子的药粥已经在边上站了好一会儿,此时见王爷睁眼说瞎话,也不反驳,笑眯眯地将碗放在王爷面前。
他没有自作主张去喂世子,王爷宠爱这个得来不易的儿子,凡是他在的时候,都是亲手喂世子吃饭的,这次也不例外。
王妃苦口婆心地在丈夫耳边叨叨:王爷,医官说您不能再无节制饮食了,上次诊脉都说您体虚火旺,肝气浮躁,应进食少油轻盐的清淡食物,您还惦记金丝春卷?还还拿宝儿做幌子?!
她越说越生气,盯着丈夫的眼神像是在盯一个不听管教的大型婴儿,想起前天晚上去书房时发现他偷摸着在吃盐焗鸭,气的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
显然也想起了那盘盐焗鸭的东阿王自知理亏,奈何庞大的身躯压根缩不进椅子里,只能急中生智转移话题:诶,对了,正要和细君说一件事。
他嘴里说着话,手上给儿子喂粥的动作倒是异常平稳细心:这几日海上风浪忽然变大,大雨昼夜连绵不歇,田地怕是会大量减产。
听他说起正事,王妃的脸色也端正了,底下吃饭的女儿们闻言都抬起头仔细听起来。
东阿王府对女儿也是认真教导,遇到这样的事情,并不会刻意把女孩子排斥在外,甚至同样会分派给有能力的女儿一些她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做,在东阿王看来,都是他的孩子,享受了王府的尊荣,那就都要出力,哪有光吃饭不干活的道理。
这个理念完全不像是从小接受王权教育的人会有的,只能说东阿王的想法有些标新立异。
刚过及笄之年的十郡主小声说:我记得去年东阿的收成已经下降了不少
东阿王愁眉苦脸:是啊,去年好死不死碰到干旱,今年就是大水,难道是本王这两年运势不行?
他纠结着眉头,一张圆滚滚充满福气的白胖脸盘几乎拧成了带褶包子。
王妃沉吟片刻:去年干旱,常平仓的粮食已经散了不少,本来想着今年补足,这样说来今年也是补不了了,王爷有什么想法?
东阿王低着头给儿子喂下一碗粥,放下玉碗,抱住儿子掂了掂:去找姐姐们玩吧。
天衡对于他打发小孩的语气有些不满,但也没有表达出来,不情不愿地迈着步子蹭到年纪最长的七姐姐身旁,被温柔的七郡主放在身旁高椅上,耐心地点着桌上的食物一样样问他吃不吃。
见儿女相处和乐,东阿王转头轻轻对自家王妃说:粮食怎么补且不说,我怕的是这雨一直不停,再这样下下去,海水就要倒灌入河了,到时候城里百姓怎么办?
王妃被他话里的意思惊得脸色煞白。
东阿王刻意压低了声音没有让孩子们停听到他后面的话:我偷偷找了些方士,他们说灾祸从海中来谁不知道是海中!再问下去他们又不肯说了,我观察他们的意思,怕是和那种事有关。
他说到这里,手指借着桌子的遮蔽悄悄指了指天空。
王妃这回的脸色已经不是白,而是青了。
她动了动嘴唇,轻声问:仙人?
东阿王面色沉凝地点了点头。
王朝传承至今,权贵们对于仙魔妖鬼也是有那么一点了解的,只是修道者恪守清规戒律,不肯扰乱凡人命数,没有话本里什么天降神仙收徒,也没有仙人献金丹延年益寿的事情发生,就是再心术不正的修道者,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凡间逞威风搞什么天降祥瑞。
更别说,带有皇室血脉的人绝不可修道,真正的修道者都不会自讨苦吃去引帝王修仙,连皇室都对此不感兴趣讳莫如深了,底下人也不会大张旗鼓求仙问道。
东阿王妃出身贵胄,也听过修道之事,但也只是听听而已,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这事扯上关系。
那那该怎么办?是有仙人在海里?还是海里出了什么妖怪?
王妃绞尽脑汁琢磨可能发生的事情,越想脸色越难看。
东阿王摇摇头:这些方士什么都不肯说,一张嘴巴比蚌壳还紧!不过他们中的一个似乎有些门道,跟我说不用太担心,已经把事情报给什么宗门了,不久之后应该会有人来查看。
他说到这里,神情沉了沉:呸!什么不用担心!
东阿郡广袤土地有一大半是与海洋紧密相连的,数百万人民都靠海吃饭,海里有了不得的东西,等于沿海百姓的命都吊在那人嘴里不知道靠不靠谱的什么宗门上,叫他不用担心?站着说话不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