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偶尔还会找上门来问卦的,多半都是从前的主顾介绍来的,却无一例外地失望而去。
直到今天听到这句醍醐灌顶的话,回想起这些年的事,那些从手指缝溜走的白花花的银子,他的手都在发抖。
这不知报恩的畜生,居然骗了他这么久。
他从没想到,在鞭子下瑟瑟发抖的小孩子居然会有这种胆子。
可他毕竟还有理智,这些愤怒就算疯了一样四处流窜,也不能在这里表露出来,只能勉强地展开一点笑意。
江公子说笑了,他本来就不爱说话,摇头就是没有吉卦也没有凶卦,一切如常,平安吉祥。
这孩子还有个好处,他绝不说谎,但凡出口的话,绝对是真话,小人养他十多年,绝不作假!
众人见他说得煞有其事,都笑起来,也不跟他多计较这些事。
商人而已,噱头越多,越是能要个高价。
小心看着上座那位公子的脸色并不像发怒,杜权陪笑补充:小人不敢对各位说谎,而且江长史来过,也该知道,这孩子如果摇头的话,小店分文不取,只当给诸位看个新鲜乐子。
倒是新鲜,有人吆喝:掌柜的,刚刚我还没看真切呢,你这看一眼难不成也要钱?
哪敢,哪敢,这孩子害羞而已,诸位想看,尽管看个够。
杜权退后几步,捏起了曲沉舟的下颌,迫他抬起脸来。
柳重明听着四周的惊叹声,目光停在桌面的果盘上,没有像旁人一样去盯着瞧。
不知为什么,他极其抵触这种情形,就像他不知为什么会被那个目光吸引一样。
也许是因为自己在那个梦境里见到这双眼睛?
在那双妖瞳看过来时,他有些恍惚。
那一瞬间与年龄不相符的平静与隐忍,在异色的绝美眼瞳中一闪而过。
那孩子像是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一块绝世美玉,让人既想不顾一切地飞身过去救下,又想看到这美玉被绝望打破冷静时的模样。
可他想自己去打碎去收拢,而不是看到这孩子如待宰猪羊一样,跪在那里,毫无反抗之力地任人赏玩。
慕景德并不像旁人一样大惊小怪,饶有兴趣看了片刻,问道:怎么还把人捆着?
杜权忙答:劳公子问,这孩子怕是小时候泄天机,现下遭了报应,如今染上了疯病,不时发作,怕伤到了各位贵人。
他这回答十分讨巧,一边暗着说奇晟楼的卜卦招牌不是骗人,一边也给之前得罪过的潘公公留了脸面。
听他这样说,席上自然有人想起潘公公的事,忍不住窃笑低语起来。
杜掌柜,他脸上那是什么,几年前好像没有吧。江行之问。
江公子,所以说呢,怕是报应,他如今也就一双眼睛能见人,下半张脸吓人得很,怕冒犯到诸位,出来见客的时候就戴上覆面。
柳重明冷笑。
他做了那个古怪的梦后,派人去跟奇晟楼的管事闲聊过,听说这孩子不会卜卦之后,日子过得比其他下奴更艰难。
像那天那样,在柴房里被吊打到伤痕累累,据说是那孩子的家常便饭。
那脸上的伤疤怎么可能是什么报应,就是用鞭子抽出来,现在还有那么深的痕迹,谁知道当初把人打成了什么样子。
所以柳重明更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孕育出那样的眼神,平静得超乎生死,就像刚刚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他也完全想不出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发疯,砸了潘赫。
杜掌柜,他盯着跪在那里的小小一团,漫不经心地开口:他卜卦一次,多少钱?
周围人知道他有钱又守财,都开始起哄,连慕景德也笑着看过来:重明不是不信这个?怎么舍得把银子拿去打水漂?
江行之也凑趣:杜掌柜,这可是金主,你不妨狮子大开口。
玩个乐子而已,光看看有什么意思,柳重明不在乎地笑:公子平安归来,值得庆贺,又难得行之兄选了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好光看看?
已经有多久没在这上赚到钱了,杜权喜得眼泪差点出来,忙不迭回答:一次三百两银子,卜不出结果不要钱!
居然这么贵,难怪石岩劝我也去做点算命生意,柳重明笑笑:那就数数我们一共多少人,每人一次机会,如何?
江行之露齿一笑:公子,重明居然舍得这么剜肉,真是难为他了,我反正是看到重明的诚意了。
杜掌柜,柳重明挑眉一笑:行之兄那次就免了。
慕景德大笑:行之,你那一次,我给你补上。
谢公子,行之却之不恭,江行之笑着拱手,又看看地上低头跪着的人:掌柜的,这次可得让我听个明白,别稀里糊涂地拿摇头糊弄我。
杜权听得心花怒放,喜得搓手,搡了一把曲沉舟:沉舟!愣着干嘛!还不过去!
在四周的一片笑语中,曲沉舟垂目看着地面,慢慢移动膝盖,跪行着靠近桌边,极轻地低语一声:卜骨
有距离近的人听到,不解地问:卜骨是什么?
劳公子问,这孩子卜卦的时候,要捏着卜骨才灵。
杜权太久没见他这么乖顺,忙叫人把准备好的卜骨取回来,又让人解开他的绑缚,喜得手忙脚乱地把卜骨塞到他手里:快!
曲沉舟单手撑在地上,微微喘息着,像是被刚刚的绑缚勒得难受,片刻后才慢慢抬起头,将目光落在慕景德的身上。
放肆!有人呵斥一声。
那目光又移到了江行之身上。
江行之也看着他,微微皱眉。
被这双眼睛盯着的滋味并不好受,仿佛一举一动当真被人看个透彻一样。
也是因为这个并不舒服的异样,才更让江行之对这人印象深刻。
有人笑:看起来倒是挺像那么回事,神叨叨的,还会自己选人?看来行之兄该是第一个
他话音未落,曲沉舟突然疯了一样跳起来,这次他没有扔出卜骨,而是一把抓住了距离最近的茶壶。
抓住他!杜权最先反应过来,头皮一紧,呵斥的同时没命地扑过去,将曲沉舟狠狠扑倒在地。
却已经晚了。
那茶壶被用力地扔了出去,只是因为杜权眼疾手快的飞扑,原本砸向江行之的茶壶偏了方向,一壶茶水连同碧绿的茶叶一起迎面浇在柳重明脸上。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柳重明身边的白石岩甚至没来得及伸手。
屋里登时安静下来,只有在杜权的脚下,被人死死按住的曲沉舟发出压抑不住的闷声痛哼。
所有人都看着仍端着茶杯的柳重明顶着一头的茶叶,碧色的茶水顺着鬓发下颚滴落下来。
杜权狠踹了几脚,咆哮喝道:给我把这畜生拖出去!往死里打!不用留了!
房门关上,下人把人拖出去后,他才带着哭腔颤抖着赶过去,在柳重明脚边跪下,手忙脚乱地要帮着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