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是管制司按照奴籍名册统一造的,上面刻着下奴的姓名生辰八字以及主人姓名等等字样,但凡出门,双手必须戴上这个,否则便会被当做逃奴扭送衙门。
曲沉舟他转着奴环,泛着红铜光泽的腕环厚重粗糙,更显得被扣住的手腕细得像是能被一把折断:这名字不错,是谁给你起的?
曲沉舟没想到他没追究被砸茶壶的事,也没问责打碎茶碗的事,却问了这么个稀松平常的问题,俯身轻声回答:回世子,我出生时,家里正好有位游方僧人暂住,是他为我取的名字。
游方僧人,柳重明慢慢念着这几个字,又问:你读过书?
曲沉舟心中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重明这种不动声色的询问,对于他这样说不得谎的言灵者来说,简直是天生的克星。
回世子,主人曾经让人教过我。
他说的自然是真话,可杜权只是怕他目不识丁丢了脸面,又无法让来卜卦的人相信,草草教他学了几个字。
在进宫之后,皇上嫌他上不去台面,才送他去晋西书院读书。而他如今会读会写的每一个字,都是面前这人手把手教的。
柳重明不再多问,手中用力,拉他起来:坐着说话。
曲沉舟心中苦笑,他倒宁愿跪着。
宫中有指派的宫人教导他礼仪,可他那时太胆怯怕生,哆哆嗦嗦地总也学不会,是重明私下里用小竹棍一点点帮他矫正过来的。
这些习惯已经浸染到骨子里,他如今却不得不努力藏起。
坐到椅子上时,他把身体一直坐到靠背根上,又蜷起双腿,踩在下面的横梁上,然后把双手缩在腿上。
从前因为这个在奇晟楼养成习惯的蜷缩姿势,重明气得把他的手心都打红了,打完又一脸懊恼地跪在他面前,给他细细地擦着药膏。
就是在这样磕磕绊绊中,他才渐渐在人前挺直腰杆,一点点变成了那个冷漠寡言、心如铁石的曲司天。
想起那些很久前的往事,曲沉舟忍不住抿了一下嘴,没想到重明费心教的东西,又这样物归原主。
柳重明只是不动声色看着,看得曲沉舟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口气他比谁都了解对方,重明这是在疑心他了,可这些习惯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得过来的。
杜权对你好不好?
算不上好。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摇摇头,可对方显然不让他这么含糊过去:摇头是什么意思,我要听你的回答?
曲沉舟不说话。
杜权是什么样的人,他当然知道,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或者说,不知道曾经对杜权满心恐惧的自己会怎么形容杜权。
他开口说的话越多,重明就越会发现,他的言谈绝不可能是杜权找人教给他的。
柳重明像是非常有耐心,他不愿意回答的,也不逼他,又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要打潘赫?
曲沉舟考虑一下,轻声回答:我当时以为自己在做梦。
柳重明愣了片刻,嗤地笑出声,他设想过很多可能的回答,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孩子气的答案。
你是说真的?
曲沉舟点头,又想起来对方对含糊的点头摇头不满,补充道:我从不说谎。
这件事已经听人说起过好几次,可柳重明从来只信自己的判断:那第二次呢?为什么打他?有仇?
回答他的是沉默。
你认识我?柳重明换个话题继续问。
这个问题不回答反倒像默认,曲沉舟思索一下:世子来柴房看过我。
在那之前呢?
在街上见过世子一次。
再之前呢?
曲沉舟摇头。
说话!柳重明的语气一冷:还是想让我再把你吊到外面去示众?
虽然曲沉舟知道他说的是潘赫府外的事,却仍止不住心中一痛,有什么东西挡在喉间堵着呼吸,最终也没有说一个字。
柳重明看着他放在腿上的手指一动不动,起身离去,留他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烛火下。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曲沉舟才放松了手脚,长吁一口气,不由苦笑一下,好不容易重活一遍,难不成老天想要他自绝于此才好?
曲沉舟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慢慢将头埋在双臂间他在宫中生活十多年,给他赐茶最多的人就是皇上,他也最习惯用那样的姿态去接茶。
那都是他身上抹不掉的痕迹。
虽然对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难为他,可他很清楚,重明在怀疑他了。
他这样一身破绽的人,怎么可能逃得过重明的眼睛?
可探究下去的尽头是什么?
难道要他亲口承认,自己害死了重明所有至亲好友?
他重活一次,难道只是为了再被人折磨,为两手血腥赎罪吗?
第16章疑点
重明,你怎么样?
还在走动的马车外传来了白石岩的声音,还不等柳重明应声,颠簸晃动的车帘被掀开,白石岩一个虎跳上了车。
落日的余晖随着被掀开的车帘照了进来,虽然不强烈,却也让柳重明难受得挡了一下眼睛。
酒量太差了,白石岩叨叨着,将手里的瓷瓶塞过去:怎么这么久都没什么长进?
柳重明将醒酒药含在嘴里:长进这个干什么,这些应酬,我躲还来不及呢。你去让车走慢一点。
白石岩探身出去吩咐几句,又缩回来,坐在他对面。
你听说了没有,去处理洛城乱民的人回来说,今年春天那边流匪活动频繁,接连劫掠了不少地方,人命案也出了几桩。结果派去剿匪的人不但没拿住几个贼人,还多收了一份租子,就乱起来了。
柳重明扶着额头,睁了睁眼,还是觉得有点晕,又闭上眼接他的话。
处理乱民的冯将军是齐王的人,开春剿匪的是宁王的人,如今剿匪剿出了乱子,齐王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两个人真是不嫌累,又这么杠上了?
可不是嘛,白石岩乐:齐王这次都不用自己出头,朝中有的是人弹劾宁王。我猜又是江行之出的主意,齐王本来就没什么脑子,快变成江行之手里的柿子了,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说话收敛点。
也没别人,你紧张什么。宁王是嫡皇子,距离那个位置最近,这段时间表现的也还不错,风头正盛呢,齐王明里看着占上风,其实是在触霉头。
也未必是触霉头,宁王之前动作也不小,还敢借司天官打压怀王,万一皇上想翻这个旧账呢?左右朝中都是这几个人打来打去,咱们就看个热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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