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福祸相依,柳重明自己发现他的古怪之处,倒也省去了他自证的麻烦,更给了他靠近重明的最好时机。
重明需要他。
白柳两家本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在柳贵妃怀有身孕之后,朝中的形势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而在皇子出生之后,重明更因意外受伤不得不在家休养,给了人进谗言的可乘之机。
在这云谲波诡中,他只不过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即使没有他的卦言,柳家的处境也不会改变。
虽然没有他,也许柳重明甚至无法逃得出京城,可之后的事情让他又哪里有资格,以这样功臣的姿态自居?
黑暗中的恶鬼,始终在沉默地看着重明。
他不能死。
哪怕他死不足惜,可重明呢早晚还是会面对那样的处境。
他如果死了,重明该怎么办?
世子,白将军,他抬眼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两个人,缓缓开口。
有一件事需要先让二位知道,曲沉舟生来便是言灵者,说不得谎,所以我之后的话也都是真的。若是二位不信的话,我索性不必多费口舌。
这话听着古怪,柳重明心中细推敲,没有急着质疑,只答:你先说,信与不信,不是你说了算。
曲沉舟点点头,垂目看着杯中平静的茶水,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
我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死在十多年后的冬天。
柳重明与白石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却都没有出声打断。
我死之后,魂魄离体,本以为就此入轮回,没想到再睁开眼时,进到了曲沉舟的身体里,活了过来。
曲沉舟停了一下,问道:两位要不要猜一猜,我是哪天重活过来的吗?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可这简单几句话,却像是一根透明的线,将柳重明之前的疑惑全都串在一起。
连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呼之欲出。
石岩曾说过,几年前的小曲哥胆怯懦弱,面对客人连头都不敢抬,只会跪在地上摇头。
方无恙也说,自从挨了许多毒打后,这孩子有几年没敢逃走,却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不光敢逃走,还打了潘赫。
突如其来的性情大变,就是从这人突然发疯打了潘赫,逃到街上的那一天开始。
柳重明攥着茶杯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半晌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信?
你会信。曲沉舟不慌,微笑答他。
甚至没有一点解释,这笃定的回答像是知根知底地把他剖开,柳重明甚至觉得对方在悲悯地俯视他,却勉强将焦躁压抑下去,不动声色问:信不信不是你说了算,继续讲。
我有曲沉舟所有的记忆和能力,他的眼睛的确能看见一些即将发生的事,言无不中。只是如今这奴籍身份太卑微,许多事由不得我,我也因为生前一些事心灰意懒,便暂时安定下来。
安定下来?白石岩冷笑问:那杜权的事呢?这算是你安定下来?
奇晟楼倒塌时,他不在场,之后听人说起本已足够后怕,可当他找到柳重明时,重明关注的却是杜权被杀一案。
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什么牵扯众多的大案,京兆府很快把卷宗拿出来,甚至连作为证物的手炉也交给他们。
奇晟楼转手的来龙去脉,因为这一只手炉清晰了起来。
之前提醒重明的时候,他虽然说得郑重,可当真面对的时候,重明却比他还镇定些。
杜权吗?曲沉舟拨开水面上的茶梗,品了一口,漫不经心地笑:这个人太贪心,江行之在他面前说破曲沉舟的秘密,就是送他上死路,他惦记着让我卜卦,他若不死,我早晚要出事,留不得他。
会出什么事?这次是柳重明问。
世子当真不清楚?曲沉舟反问:我在皇上身边的时间,也许比两位想的还要久,皇上的脾气和喜好,潘赫、慕景德这些人肚子里在想什么,我都很清楚。
不瞒两位,我现在还并不想见到皇上。这次奇晟楼被世子买下,只是偶然,并不是我有意为之,两位不用太过紧张。
他说得这样直接,连曾在皇上身边、认识潘赫等人的事都不隐瞒,不光把对面两人的试探都堵了回去,还隐隐像在嘲笑两人虚张声势。
所以呢?柳重明索性也单刀直入:你究竟是谁?
曲沉舟一笑:世子想知道我的真身,还早了点。我眼下只说这些,世子若想知道更多,是不是该拿出与我交换的对等条件?
你如今性命就在我手里,还需要我拿出条件?
世子此言差矣,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会怕再死一次吗?我今日肯如实相告,也是有事相求世子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曲沉舟这双眼睛的价值,我也恰好知道宫中一些事。所以
那双剔透诡异的妖瞳笑着看过来。
所以现在轮到世子仔细考虑,若是想将我收归己用,我愿意效劳,交换条件是世子要保护好我,再满足我几个要求。
难题丢了回来,柳重明能察觉到白石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是在等他拿主意。
在这之前,他设想过形形色色的可能,却完全没有想到这样凌驾于生死之上的诡事发生在自己面前,也没想到曲沉舟明明看起来这样年少,抛开一切伪装后却会给人这样无形的威压。
由不得他不信,这个藏在曲沉舟身体里的魂魄曾经高高在上,俯瞰诸人。
你想说,你曾经是宫里的人,死后借尸还魂到十多年前的现在,是吗?
他仔细打量着对面端正的姿态,心中已半信半疑,却仍嘲笑般问:那你告诉我,皇上什么时候会下定决心,最后那个位置会花落谁家?
不能,曲沉舟沉思一下:世子该知道,海上的一点小风浪,都有可能会激起轩然大波。自我在这个身体里重生时起,就已经发现,有一些事与从前不太一样。
柳重明冷笑一声:狡辩倒是不少,你当搬出这套鬼神之说就能糊弄过去?石岩,去叫人烧起水,送这位公公一路。
曲沉舟听公公两个字念得狠厉,知道对方猜错了方向,反倒放心了许多。
他侧目看白石岩向外吩咐一声,又招呼两个人拿了绳子进来,也不慌张,只拨了拨杯中茶梗,念了几个字:欢意楼,弱柳扶风,残红逐水。
只一瞬间,不光柳重明的目光又转了回来,连白石岩也摆摆手,叫那两个人又退出去。
风颂阁,白雪曲,知音人,曲沉舟莞尔一笑:明德堂,琴弹碧玉调,炉炼白朱砂,我说的还对吗?还需要我继续说吗?
柳重明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他名下的铺子里,有不少都是往来传送消息做些私下事的暗堂,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暗语,刚刚曲沉舟说的就分别是欢意楼、风颂阁和明德堂的暗语,一字不差。
明德堂甚至没有开在京城里,甚至连石岩都不知道这暗语。
谁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面对他的疾声厉色,曲沉舟仍不慌不忙:重要的是,我知道很多事。世子以为自己做得隐蔽,就没想过有人始终在暗处看着你?
柳重明想过,如果哥哥的死是有人有意为之,那他一定不会放过对方。同样的,对方也一样不会天真地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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