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白石岩真的不幸殒身在成峰围场,他之前的一切谋划都成泡影。
可他几次卜卦,卦言都没有变,似乎只是虚险,才将大半的机会押在白石岩身上。
独守别院的这些日子里,他也拈着那枚扳指,反复斟酌。
所有人都不在身边,未来仿佛一层拨不开的迷雾,笼罩在面前,他站在岔路口上,茫然四顾。
又回到了前世的境地。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步都是赌。
向死而生曲沉舟喃喃自语着。
再向前走,那处十里亭就是他的分水岭,过得去是第一条路,过不去是第二条路,他已尽人事,如今只能听天命。
他想得出神,门口已有脚步声出现,径直向这桌过来。
这次小二哥倒知道不扰他清静,没之前那么聒噪。
瓷盘碰着木桌,发出清脆的叮叮声,两碟一碗,摆在面前。
他不方便看,只闻味道倒像是他喜欢的。
那小二伺候周到,不光为他布好碗碟,听声音像是还有茶,之后又将筷子递到他手中。
谢谢。
曲沉舟客气一声,摸索着去拿筷子,却在与那只熟悉的手触碰的一瞬间,陡然缩回手。
没有接住的筷子掉在地上,两声闷响,像是砸在心上的锤。
几乎同时地,眼睑前一亮,蒙眼的黑布被人一把扯掉,令他浑身战栗的声音就在对面。
沉舟那人撑着桌面,向他俯身过来:秋色迷人,你也想出来看看,是吗?
曲沉舟脸色一白,腾地站起身,身下的凳子撞翻在地,在安静的小店里发出巨大的声音。
世子
柳重明就站在他面前,不过是分开了半月,面前的笑意却变得陌生,陌生得令人毛骨悚然。
曲沉舟的目光不动声色扫了一圈,这简陋酒馆里只有他们两人,连小二也不知去处。
第二条路了。
也不知该说他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
世子,他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微微颔首:世子回来得好快。
想你嘛,当然快,柳重明示意他坐下,笑着解释:围场出了点意外,提前回来了,我先把姐姐护送回宫,马上就回家,以为能见到你,没想到你自己跑出来了倒是让我好找。
抱歉曲沉舟没有坐下,为柳重明斟满茶,退了一步,又道:抱歉。
柳重明两指转着茶杯,几乎没什么香味的粗茶味道窜在鼻子里,像一只干涩的手,将他的伪装一层层剥下。
愤怒早已在心里起起伏伏,却在与人面对面时,到底还是冷静下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曲沉舟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不问个清楚,没有明确地知道对方的态度,他不相信,也不甘心。
抱歉吗?透过袅袅的热气,他抬眼看过去,轻声问:你在因为什么抱歉?因为私自出走吗?
曲沉舟抿着嘴,不肯开口。
柳重明笑了一下,口中的茶涩得难以下咽。
什么时候发现扳指的?我留了影卫专心伺候你,没想到你还是能跑出来,低估你了。
不过圈着你,是我有错在先,我不怪你。沉舟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才再次开口。
你不是能知道很多事吗?我刚刚说送姐姐回宫,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
在围场的时候,有山狸子窜上看城,姐姐受了惊吓,太医切脉的时候才发现,姐姐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你知道的,对不对?对不对,你之前对我摇头,是不知道,还是拒答呢?
听着这一连串不停歇的质问,曲沉舟翕动嘴唇,半晌才问:贵妃娘娘和小殿下可安好?
柳重明的目光垂下,看着桌面,没回答他的话:沉舟,比起我姐姐,你是不是忘了另一个人?
他等着那三个字被说出来,等着对方解释那张藏在香囊中的纸条。
可空气中只有沉默。
是白石岩!他喝了一声,一抖手,整杯茶迎面泼在曲沉舟脸上:你为什么不问问,石岩他现在怎样了?!
细碎的茶叶贴在头发上,跟茶水一起顺着淋湿的头发流到脸颊上,曲沉舟没有去擦,沉默地抬眼。
大哥怎样了?
柳重明忽然一脚将拦在两人中间的桌子踢开,老朽的木头撞在一旁的桌椅上,断开几段,蓬出大片的尘土,弥散开来。
你还敢叫他大哥?他强压着喉中的歇斯底里。
告诉我,那张字条是不是你写的对!只有你能写!只有你的笔迹跟我一模一样!你说!是不是你让石岩一个人前往北望坡之南?
曲沉舟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是龙骑军对不对?
柳重明笑得惨然,是他瞎了眼,是他亲自带曲沉舟去了龙骑军的驻地,是他做了置石岩于死地的帮凶。
你让我两次带你过去看龙骑军,也是煞费苦心,我真是小看你了。是不是,曲沉舟,他从齿缝里吐出三个字:曲司天
这三个字是他全部的赌注,也是他最大的恐惧和憎恨,他希望听到些什么,哪怕是曲沉舟似是而非地反问他一句世子在说什么,他也可能会昏了头脑,自欺欺人。
可是曲沉舟连与他虚与委蛇的伪装也懒得维持似的,在这三个字中沉静得令人心寒。
世子想起来了什么?
柳重明喉中哽了一下,哂笑一声。
他是真喜欢曲沉舟这个聪明劲,也早该想到,单是这个聪明劲,曲沉舟也识趣地不会做无谓的挣扎,知道冷静地与他周旋谈判,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这一回,曲沉舟恐怕失算了。
希冀如泡沫般消散,往日有多少爱欲,此时便有多少恶心,恶心得连看到那张脸,都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睛。
其实他根本没有半分让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不欲被人牵着鼻子走,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石岩出事之后,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想得明白,有些事百思不得其解,能不能请曲司天为我解惑?
曲沉舟退了几步,不做声地坐下,示意他说下去。
过往仿佛指间沙,只随意张开手,便在风中消散无痕,两年堆积起来的爱慕倾心和相濡以沫,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们还是当初在书房里隔着心的陌生人。
柳重明眼中最后的热切消散,像是被猎人捕捉到的野兽,拼尽全力挣脱,却已是血肉模糊。
你跟我说过,先对齐王下手,是因为齐王手中有兵权,一旦兵权被放出,剩下两人必然权力争夺,无暇他顾,也正好容许姐姐有机会生下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