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妃抿着嘴,将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
她发饰不多,妆容清雅,唯有鲜红欲滴的玛瑙坠在耳边,倒让脸色不是那么苍白。
孩子的路,让他自己走吧。我没能给过什么,反倒一直拖累着他。这一次是他自己决定的路,我看着就好,哪还想什么前路。
柳清如停了许久,看着那玛瑙坠在透过窗纸的温和日光里安静停留,在脸颊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殷红。
娘娘想过二叔吗?
那玛瑙坠忽然晃动起来。
许是太久没有人提起,娴妃忽然将团扇掩在口上,眼睛在笑,却像是要立刻滚出些水色一样。
妾发初覆额
先生明明只教了他们郎骑竹马来,却没有教人用竹马跟人打架啊。
那个个头还没窜起来的愣头青也不怕先生责骂,明明是个世家公子,却跟人滚打在一起,像是市井街头的混孩子一样。
那群坏孩子被打得抱头鼠窜。
我再警告你们一次!打断的竹竿被摔在地上:你们要是喜欢她,就好好对她,别总欺负她!
她还揪着双髻,怯生生地躲在桃树后,看一眼那个后背,又看着地面,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脸蛋红扑扑地问:贤哥哥,你呢你喜欢我吗?
小少年涨红了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谁都知道他的心意,谁都知道他是个被糊住了心的傻子,所以选秀的圣旨送到梁家之前,他就已经被外派到江南去了。
他们两个,也许并没有谁对不起谁,不过是生不逢时罢了。
过去的事了。她扇扇团扇,眼中的水色渐渐消失下去:这就是命吧。
门外远远传来唱喏声,两人收起闲话,忙一起应出门去。
虞帝被于德喜扶着,正跨过门槛,另一侧跟着身穿檀色织金衣的少年。
许是开春后天气暖和,许是一切都顺遂起来,虞帝去年年底被气得旧病复发,却硬撑着一口气,该问责、该提拔的,一件没漏下。
照着往常的经验,所有人都以为风平浪静之后,皇上怕是要大病一场,却没想到,居然好好地缓过来了。
外人不知道太多事,只知道皇上起初还只是隔三差五召见新任司天官,到如今已召见已算不得什么了,甚至与三省主事议事,有时都要带着曲司天一起。
与曲司天初时进宫不同,自从皇上赐了玄芒织金衣,这宫里内外除了皇上和皇后娘娘外,连贵妃娘娘见了,都要礼一礼,叫一声曲司天。
唯一一个愣头青,也只有柳家的年轻世子了。
这一对冤家狭路相逢,柳世子刚来得及把人拖去角落里,薄言就带着人匆匆赶到,将两人都带去了皇上面前。
据说柳世子被按在殿前赏了几廷杖,一瘸一拐地出了宫,也收敛起之前的张狂劲儿。
原先还气势汹汹的柳世子都被按着头老实下去,自此以后,哪还再有人敢不识时务地找人麻烦。
林相倒是直接呵斥过曲司天,要他从御书房出去,皇上看在老臣的面子上,一次两次倒也不计较,却也不理会。
可容九安进言一句亲贤远佞,让皇上找到了怒气的出口。若不是曲司天去向皇上说情,恐怕就不只是罚俸三个月这么轻易放过的。
虽然容九安并不领人情,却是越来越有人发现,这曲司天性子极好,天真又温和,跟谁都不争不闹,不敛财不谄媚,做事规规矩矩,也难怪皇上喜欢得不得了。
各个都是眼尖的,心中雪亮曲司天风头越来越盛,皇上眼见着事事都要问过曲司天,谁能保证将来不会求到人家头上去的呢?
弹劾的折子一日日慢慢减少,直到有一天散了早朝,吏部侍郎见到了在宫门前等他的曲司天,而后从曲司天手中拿回了刚递上去没多久的弹劾奏折。
自此,御书房的案头清净了许多。
这三人进门来,还不等柳清如和娴妃俯身行礼,虞帝便虚虚一抬手:免礼了,你们身子都娇弱,别在冷风里站着。
于德喜搀着他当先进了屋,柳清如跟在后面。
娴妃被大宫女扶着,刚刚直起身,另一只手也被人轻轻托起。
娘娘当心。
她微微侧目,只见到那双妖异的眸子被遮挡在扇子般的长睫下,专注地注视着她的手,低声说:娘娘小心。
进到屋里,依次落座后,那少年松开她,又站去虞帝身边。
娴妃面带微笑端坐着,交握的手盖在衣袖下,捏住了手心里卷起的纸片。
皇上近日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柳清如令人上了茶点,笑意盈眉,问道:看来妹妹们各个都是解语花,服侍得好。
上个月中旬,有新晋嫔妃入宫,已经学成了规矩。
虞帝舀了一勺银耳,笑道:你这话倒像是怪朕冷落了你似的,都说怀孕娇惯脾气大,朕瞧你别的没变,醋劲倒是有了。
柳清如抿着嘴笑,耳旁小巧的翠玉不安分地摇摆。
臣妾怎敢呢?只是看着妹妹们灵动可爱,倒让臣妾也年轻了几岁。
娴妃在一旁笑着插嘴:贵妃娘娘青春正盛,都这般忧虑年纪,让我如何是好?
虞帝大笑起来:小姑娘们倒是都有精气神,小嗓音叽叽喳喳,吵得朕不得安宁,还是你们好,你们好啊。
一旁于德喜也躬身笑:方才娘娘说皇上气色好,这话倒是没错。是曲司天向皇上提出来,换了寝宫和布局,又试了新的安神香,皇上这些日子睡得都安稳。
晦气的话不该多说,人人都听说过,皇上原先寝宫不远处的井里捞出了骨头,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了。
井被连夜填上。
柳清如眼梢微挑,笑道:没想到曲司天还会看风水。
回娘娘,曲沉舟轻声答道:臣不会看风水,只会卜卦。是偶然见了一个巡宫兵士才知道的,就算臣不说,他不久也会发现,臣厚颜抢了个功劳而已。
虞帝笑着斥责:没问你话呢,又多嘴!是在这儿侍茶没站够么?我看清如还是对你太心软了。
曲沉舟噤声。
柳清如只笑不开口,娴妃来打圆场:小孩子么,若是老气横秋的,也就没了灵动劲。
他要是再灵,可就没边了,虞帝向二人笑道:别看他在朕面前老实,在别人面前,那架势端得足足的。
这口气便不是兴师问罪的意思,娴妃看一眼柳清如,笑着掩口,开起玩笑:曲司天是皇上身边的人,端的也是皇上给的气势,应该的。
孩子们都是这样。我前阵子还听人说,重明跟薄统领在青草亭那边动上手了,差点把人吓死。后来才知道,原来只是在切磋呢。
虞帝大笑,向柳清如说道:重明这小子,年纪长了,混劲也见长,怎么就不像你爹一样稳重,反倒像是被世宁教坏了。
柳清如娇嗔:皇上这就怪错人了。单只是姑丈教,重明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明明是仗着皇上对他好。上次被我说了两句,还跑去拉皇上来给他撑腰呢。
你瞧瞧,虞帝向娴妃说:这张嘴多会说,哪是新进宫那些小姑娘比得了的。朕不过是多让重明跑了几趟腿,她就怪到朕头上来了。
娴妃也笑:贵妃娘娘看着重明长大,哪有不偏帮的道理。
柳清如似是无意地瞟一眼曲沉舟,浅浅笑着:重明看起来张扬,却是个直心肠,比不了别人那么多心眼,其实总是吃亏。我不偏着他,还能偏着谁呢?
虞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身边,笑一笑,也不再聊这个话题,只关心起肚子里顽皮的孩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