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朝两人伸出手,似乎想要感受一下属于活人的体温。
但他在触碰到北泉和卫复渊前翛然醒悟,连忙又缩了回去。
你们是来找我的?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之后,从祝泓汯口中说出来的话语明显流畅了不少,你们是不是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多少知道一些。
北泉笑了笑:
然后,其他事情,还得由你来告诉我们。
我没想到,自己会遇到那样的事
祝泓汯的自述以此作为开场白。
作为一个民俗学家,祝泓汯一年起码有六个月的时间都在上山下乡,到处搜集与记录当地的民风民俗。
这项工作在许多外行人的想象中简单而又浪漫,好像只要跟老乡们聊聊天,听听故事再写几篇文章就可以了。
然而谁干谁知道,民俗学研究其实是非常辛苦的。
祝泓汯供职的研究所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团队,连他本人在内,一共三个人。
另外两人,一个是所里的研究员,另一个是个学考古的研究生。
大约自三年前开始,祝泓汯他们就在进行一项西南地区的民俗学研究课题,专门考察当地的祖先崇拜与祭祀风俗。
课题开展了三年,这三人小团队也跑遍了西南地区的穷山恶水。
然而大约在一年前,队里的研究生学成毕业,而另一名研究员也因为家里有事临时请假两月,只剩祝泓汯一个人仍然坚持继续他未完的乡野考察。
祝泓汯坐在那张瘸脚的椅子上,将他在阴间仍然笔耕不辍的记录拿给北泉和卫复渊看。
北泉接过,一页页翻看起来。
卫复渊好奇地凑过去,一看纸面就立刻蹙起了眉。
纸是皱皱巴巴的白宣纸,看上去像是从废旧的纸扎品上撕下来的,写字的笔是毛笔,而墨水则是某种说不清是红还是黑的,颜色深沉的液体。
其上所书的,是卫复渊完全看不懂的,真正的鬼画符。
在卫少爷看来,这些都只不过是随手在纸上勾画出来的曲线和墨点而已,和三岁幼儿的涂鸦没有区别,根本不能称之为字。
他悄悄瞥了一眼北泉,发现北泉竟好像能读懂这些古怪的线条一样,看得很认真。
等北泉将那叠记录看完之后,祝泓汯才接着说了下去。
我记得那应该是去年的5月8号。
祝泓汯说道:
当时我一个人在祈县以南大约六十公里的小村调查当地的民俗,有个老乡告诉我,隔壁村来了一个铲地皮的老板,手里似乎收到了两件好货。
铲地皮是文物贩子之间的行话,指的是到农户家中捡漏,从不识货的人手上低价买入古董的行为。
而老板指的当然是来捡漏的古董贩子了。
改革开放初期,古董市场重新繁荣,有了市场需求,就会有应运而生的商家。文物贩子一波一波地往农村跑,把地皮给铲了一遍又一遍,不管真古董假文物,但凡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性的,就连人家老乡的酸菜缸子都不放过,五十块钱绑上板车拉走。
但值钱的古物毕竟是有数的,来回许多趟之后,哪怕搜遍犄角旮旯,也很难再铲出什么值钱物件来。
所以现今亲身去铲地皮的古董贩子已经不多了,偶尔一趟,多半也是奔着哪哪又挖出古墓,有明器流落乡间而去的。
祝泓汯一个民俗学者,当然不做古董贩子的行当,但他对老板手上的好货十分好奇。
遗憾的是,好奇心往往会害死猫。
祝泓汯这一回便成了那只可怜的猫。
我生怕那人收到货就走了,当天就坐车赶去了邻村见到了那个人。
据说刚刚收到好货的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大约只有一米六出头,又黑又瘦,若不是操着一口地道的京腔,光从外表看,分明更像个营养不良的东南亚偷渡客。
一般而言,对于不知底细的外人,这些游走在法律与道德边缘的古董贩子都是相当警惕的。
不过祝泓汯一个民俗学家,常年在乡间行走,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非常丰富,自问应该能顺利跟对方套上交情,或许还有机会看一看对方收到的好货。
只是出乎祝泓汯意料的是,那名老板竟然出奇的好说话。
在祝泓汯表明身份之后,对方不仅没有表现出反感,还主动提出想要与之结交,并约他晚上在村民自营的饭馆吃饭喝酒。
我当时其实是感到有些蹊跷的。
祝泓汯垂下头,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我当时想,吃饭的地方是人来人往的饭馆,我身上又没有多少现金和值钱物件,一个年逾半百的干瘦男人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说到这里,他一声长叹:
然后,我为自己的疏忽大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那个黑瘦的古董贩子自称姓陈名超,至于是真是假,祝泓汯根本无从考证。
席间两人聊得很投契。
在祝泓汯看来,陈超虽然其貌不扬,但见识却意外的十分广博,颇有点儿民间百晓生的范儿。
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阴阳八卦似也有所涉猎,哪怕是祝老师最精通的民俗领域,他也能插上一嘴,还说得头头是道,很有见地。
他们这一聊便是好几个小时。
直到酒过三巡,祝泓汯感觉酒意上头的时候,陈超才掏出一只黑丝绒盒子,让他看自己手里的好货。
听到此处,北泉笑了笑:
我猜,那是一只金累丝祥云纹东珠手镯,对不对?
祝泓汯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他转念一想,随之了然:
难道你们已经找到那只镯子了?
我们确实拿到了那只镯子。
北泉肯定了祝泓汯的猜测。
你知道那只镯子是什么东西吗?
北泉在东西二字上加了重音,他想祝泓汯会懂他的意思。
果然,祝泓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说道:
我只看了那只手镯一眼,根本连碰都没碰过,就更别说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了。
北泉笑了笑,没有追问,只示意对方继续讲下去。
于是祝泓汯接着说道:
然后,我就喝醉了我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我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失去知觉的那一刻。
他指了指自己:
等我恢复意识时,已经在一条漆黑的小路上我死了。
说到这里,祝泓汯笑了起来,笑声十分苦涩。
那时我不知自己已经死了,更不知我正在走的是传说中的黄泉路,只本能的循着前方的光亮,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来到了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