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冬青硬着头皮道:「属下知道这十二名青衣乃是陪伴堡主从小长大的,情同手足,但堡主的安危才是第一,还是尽量……」
「哦?」一直没有搭理人的芮大堡主笑了一声,回过头来,目光如炬地看着肖冬青问道:「那依肖阁主之见,我是该从何处补这跟了我十余年的兄弟呢?」
「时间仓促,属下斗胆请堡主从黑衣十二骥里挑选四名――」
「冬青。」芮铭打断肖冬青的话,眼神里暗了几分,「此事休要再提。」他站起来一挥衣袖,「如无他事,便散了吧。」
台下站的几位,就一愣神的工夫,芮铭已经走了出去,肖冬青连忙跟上妄图继续说服芮铭。
「堡主,这……」
芮铭却在走到转往内院回廊的时候,瞥到了远处堂前雨地里跪着的一个人,顿了一顿,转身走了过去,站在台阶之上。
那雨打得不急,却一直未停过,算下来自昨夜起似乎都未曾停过。跪在台阶下青石板路上的人,黑衣短衫早就湿透,整个粘在身上,雨滴落下,在他身旁形成了一滩水洼,有血迹,顺着水流,从那人衣服里渗透。应是跪了极久的。
芮大堡主突然有了兴致。仔细打量起此人来。
年龄么,似乎是有些大的,约莫在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五官生得不算精致,看了却很舒服。跪在雨地里的身材也是极好,跪得笔直一丝不动。如果不是生人无近的冰冷气息,再加上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恐怕被当作哪家的公子哥儿也并非不可能。
「冬青,这是?」他问赶上来站在身后的肖冬青。
肖冬青低声问了一下左后,上前恭敬回话:「堡主,此人乃是前日里您去暗西厂里挑出来的影卫,受了二百鞭刑,未死,前来复命。编号是壹陆三。」
「壹陆三是吧?」芮大堡主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是,主人。」跪在地上的壹陆三听见了堡主的话,双手撑地,移前一步,接着便在雨地里深深拜了下去,头叩到青石板上,还发出声响。
芮大堡主脸上那抹笑更深了几分:「你怎个还能活了下来?难道那二百鞭掺了水吗?」
壹陆三没敢抬头:「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芮大堡主又问。
「……」台阶下没了回声。
一时间只有雨水哗啦啦落地的声音。
「堡主,暗西厂的影卫,除去『是』与『不是』,其他话是不能多说的。」肖冬青凑到芮大堡主耳边低声提醒道。
芮铭方才记起此事,失笑。
什么叫「不能多说」,根本是不准说罢?为了彻底洗脑,造出忠心不二的死士,暗西厂里出的人,在出来之前,都被禁止交流私谈,更是不允许多说一个字。那些管不住嘴巴的,早就消失了。
「准你说话。」芮铭用手指拂过微笑的唇角道。肖冬青看得分明,那是芮大堡主心情好的证据。
「谢主人。」跪着的壹陆三又重重的叩首。
带着血的代价的禁令,只消主子一抬手,就统统没有。足可见他们这群影卫是如何的低贱卑微。
壹陆三不能去想自己胸口那块子闷堵是从何而来,接着便用许久没有使用过的声音,沙哑又生疏的回答起主人的问题:「回主人的话……属下挨的鞭子,是赤龙钩,暗西厂刑罚……从无宽松。」
所谓赤龙钩,其实就是浸了红桐油的带倒刺的鞭子,一鞭子下去,普通人伤筋断骨。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位都愣了一愣,饶是芮大堡主也没想到挨了二百赤龙钩的人,第三天早晨就能爬的起来,还在雨地里跪了些许时辰。
「脱衣服。」芮大堡主突然道。
跪在雨里的壹陆三毫不犹豫,伸手便把上衣两下脱了下来。
「裤子。」芮大堡主又道。
跪地之人僵了一下,芮铭便微微皱起了眉头。然而还未等他发作,跪地的陆三已经开始解着腰带。
主人在上,他并不能站立脱下裤子,然而命令同在,亦由不得他有丝毫犹豫。他低垂的眼睛底下暗了暗,一用力,整条裤子就被他撕了下来。
此时跪在雨地里的人,浑身上下只有一条亵裤。雨打在他古铜色皮肤上,劈啪作响,那一身毫无赘肉的健硕身体,犹如一件上好古玉一样,透着些别样的优雅。
芮大堡主的眉头松开了,他抬脚走进了雨里。后面立即有下人撑了伞跟了上来。
壹陆三的背上腿上,密密麻麻一层一层,叠加了无数未曾愈合的鞭伤,大部分的伤都没有好,也果然没有用药,伤口在雨里往外渗着血。青红紫汇成一片,仿佛是哪家的染房倒了,颜色交杂在一起。惨不忍睹。
芮铭看着这伤,渐渐想起了当时为什么要罚这奴才。
他脸上最后一丝笑纹消失了。
「你可知错?」他问。
跪地的壹陆三转过来叩首道:「属下知错。」
「何错?」芮铭挑了挑眉。
「期满罔上,心存侥幸,畏战惧死,十分之错。」壹陆三的表情还是那么淡漠,说着堡内一等一的大错的时候,连一丝害怕都没有,就跟块石头一般。
「那我饶了你的狗命,你是不是要感谢我?」
跪地的壹陆三又重重叩了一个响头:「谢主人不杀之恩。」
芮铭低头看着他,眼神漆黑漆黑的,也瞧不出情绪,过了一会儿道:「甚好。那你便在这儿跪着吧。」
「是,主人。」
恭敬有礼,应对分明。
芮铭甩袖,转身往内院走了一会儿,见那影卫还是木头一般纹丝不动地跪在雨地里,又有些不忍。
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走回去道:「下去洗了澡、上了药、穿了衣物,再过来领罚。」
跪地之人情绪似乎轻微波动了一下,轻微的让芮铭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接着那人道:「多谢主人慈悲。」
芮铭摸摸鼻子,觉得滑稽。
慈悲?
芮大堡主走后,陆三在议事厅外跪了整整一夜。经历鞭刑没有休息,又在雨地里淋了许久,再在这石板地上跪了三四个时辰,陆三觉得自己浑身都跟沸水煮了一样,滚烫的快熟了。浑身无一处不在疼痛难受。只是旁人看了,却是一丝异样也看不出来的。
然而他却觉得运气还算不错。
若是还在厂子里,说不定这会儿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待着,不能听不能语不能看。哪里比得上这外面的风景,不但能听见鸟雀叫声,远处偶有丫鬟侍卫走过,聊天的声音传来,都分外的好听……
陆三目不斜视、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地跪在那里,心里却在想着些有的没的。
说是领罚,壹陆三再见到芮铭已经是第二日早晨。
芮大堡主手里正拿着一个册子翻看,陆三不敢说话,进屋了便归于距离堡主最远一处。过了半晌,芮铭才放下手里的册子道:「你过来一些。」
壹陆三起身,走了几步,跪倒在芮铭案几前。
「属下叩见主人。」
芮铭点了点头道:「你可知我手里这是什么?」
「属下不知。」陆三头也不抬地回答。
芮铭失笑:「你看都未看,就怎么不知?」
陆三于是抬头迅速的扫了一眼芮铭桌上的册子,眼神几乎完美的没有抬高,又立即俯首下去道:「属下斗胆,主人手中的应是壹陆三的行录。」
所谓行录,就是档案,只是比档案更加详细。暗西厂的行录将此人的来龙去脉,练功明晰,擅长领域,弱点优点,搏击经历……――记录,仿佛是一本指南册一般,让主人能牢牢地把握住手里的影卫。说起来是暗西厂管理有方,可真个剖析下去,却是真真的把那些个影卫当成了物件工具,未当作人看。
「行录里记载道,你十六岁已是入了『壹』字头的,按理当年就可以直接录入黑衣十二骥,你却败了,只得了陆三的位置。」
「是,主人。」
「十年来,你在这陆三的位置上,竟然变都没变?」芮铭一笑,「若不是今年壹字头只剩下十五人,只有三人是五年以上的老人,你是不是还能继续当你的壹陆三。」芮铭的语气倒也不算狠,不知怎的,听起来却有如刀剐一般的寒栗。
壹陆三重重叩头道:「属下贪生怕死,屡违厂训,请主人赠死。」
芮铭原以为他会求饶,没想到干干脆脆的承认,反而有些愣。他想到之前的鞭刑,叹气道:「罢了,该罚的已经罚了,揪着你这一处不放,反而显得当主人的小气。」
「多谢主人。」壹陆三又叩首道,声音平平淡淡、无气无落,一点也不似刚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的。
芮铭看着壹陆三,有些不爽的感觉,咳嗽一声道:「且说说,我选你出来是要干什么的?」
「属下斗胆,应是入黑衣十二骥,作主人的贴身影卫。」
黑衣十二骥这个位置相对于其他工作,确实有些特殊。黑衣影卫只有十二人,死则由暗西厂补入。一般乃是暗西厂壹字头中的精英,才可能被选中。而这筛选过程就更是残酷,不同于取得壹字头的排位赛,乃是以命相搏。如若选中,只能进不能退,退则死无葬身之地。
一旦入选,则区别于其他影卫,有对应的名字――赵大、钱二、孙三、李四、周五、吴六、郑七、梅八、冯九、陈十、褚十一、卫十二。姓名以入黑衣的时间为准,如有人死,则后位依次填补。
芮铭上次出堡,遭了伏击,不仅折损青衣四骥,还连带着折了黑衣一骥。损失不可谓不大。青衣因了从小的感情作祟,不肯添人,黑衣则是势必要补齐的。
毕竟无论是在谁的心目中,那些个影卫,不都是些消耗品吗?
芮铭从桌上拿起一块儿黄铜牌子,随手扔下案几道:「拿着,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堡主的黑衣影卫了。」
那牌子扔的地方,距离壹陆三不远不近,他非得往前挪动才能够得手。
壹陆三低垂着头,往前跪爬两步,将那黄铜牌子放在手里,牌子似是经了许多人的手,已经被磨得锃亮,有些磕磕碰碰的痕迹,里面黑黑的,仿佛是凝固的血,壹陆三不敢细看,翻过来,那牌子上面刻着三个字,他摸了摸。
「忘记影卫都不识字了。」芮铭的声音轻飘飘的从头顶传来,带了许多上位者的俯视,「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卫十二。」
壹陆三只能把脊椎弯得更低,头埋得更深:「谢主人赠名。」声音里没有丝毫欣喜,仿佛泥雕木刻的一般。
芮铭似乎有些厌倦了,拿了本书看了,过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挥手:「你出去候着吧,一会儿赵大会来接你。」
「是,主人。」壹陆三……哦,该唤作卫十二了。卫十二从议事厅里恭敬的退行出来,在外面站着,默默等待来接他的赵大。
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块儿黄铜牌子,低垂的眼底里漆黑漆黑的,看不出情绪。
他其实是识字的……
第二章
「若无主人吩咐,则府内影卫一切听我指挥,我若战死,则由老二指挥,如此类推。你可明白?」来接他的赵大年岁约过了三十四五,一张口就说了这句。
卫十二也不惊讶,只鞠躬道:「是。」
「堡内影卫有一百零三人,大半分散居住在各处,只有我们黑衣影卫十二人住在一起。每人又各负担堡内一支影卫。四、六、七、八等都在分堂里带着,最近也回不来,老二老三在暗西厂里有事、老五、老九、还有老十、十一今日轮值保护主人。待他们回来,再介绍你们认识。」赵大边走边道。
「是。」
「你与『贰』字头的影卫共用一室,手边杂事,由他代劳即可。我已经吩咐他为你取了一些基本的衣物用品,若是不够,再吩咐他去拿就是。」
卫十二的脚步停了下来。
赵大自然是懂得的,回头看他:「黑衣十二骥本就是影卫中的精英,原也是暗西厂里『壹』字头的死士,之前吃得百般苦才有了今日的身分,长幼尊卑自有规定,你无须质疑太多。」
「是。」卫十二这才答道。
说是因为黑衣影卫算是影卫中较为尊贵的,莫若说从上到下对这群影卫也并非全然放心,那贴身侍候的「贰」头影卫,监视大于随侍。卫十二心底清楚的分明,默默地跟着赵大往前走。
「平日因为轮值,并无厂子里那番急凑。若无聊之时,也可告假出去游逛,堡内会支钱给你。」走了一会儿赵大又说。
「是。」
「喝花酒,逛窑子也行。」赵大补充道。
「……是。」
走了不久,就转入一个幽静的小院,院落内四面屋子被整齐的隔成了十二间屋子,中间是一个堂屋。整个成一个「回」字形。阳光明明耀眼,从里外两层房子的屋檐间射下来,却变得惨白惨白,再加上这院子明明间间屋子都应该有人住,却是一幅没有人气的景象,院子便怪异的呈现出渗人的鬼气。
「此处与在厂子里的时候并不太同。」赵大最后道,「你日后便会知道。」
「是。」
「最后,如无要事,平日里与其他兄弟间,尽少接触。」赵大道。「刀剑无情,待哪一日失了谁,你便不会因当初情谊而伤心流泪了。」
卫十二听着,想起了肆柒,他呼吸顿了顿道:「是……」
他们两人无起无落的对话在一间房门前停止。
「此处便是你的房间了。」赵大说完转身就走。
卫十二看见房门上挂着牌子,上面用朱砂笔写着「卫十二」三个大字。他推门进去,里面倒是很长,里面是张大床,外面是一小榻,小榻上的褥子一看都是被使用过的,应就是之前提及的「贰」字头影卫。
里面的大床上摆着一套黑色劲装,柜子里也放了两套薄薄的衣物,房子里基本没有窗子,唯一一扇窗子还是极小的,在最里面的墙上。
卫十二脸上淡淡的,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走进去,关上门,仔细检查了屋内用品,确定安全了,方才往床上一躺,背上伤口剧痛也毫不在意。
回想起这几日种种,比在暗西厂子里最严酷的训练,更加折磨意志。
精神体力,早已耗到极致,浑身滚烫、眼前已经发黑。若是再多一会儿,他恐怕就已经在赵大面前晕倒。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累。
胡思乱想中,一会儿想到刚刚认识的主人、一会儿又想到肆柒,迷迷糊糊的扯了被子,就这么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卫十二突然惊醒过来。
屋内有人。
他手指微动,一柄锋利的小刀就划入了掌心。还不待那人有动作,身体一动,已经从床上窜了出去,与对方在空中交错两次,便已经制住对方。
刀锋压住对方的动脉,他低声问道:「何人?」
「哎哎哎哎……卫哥,卫哥饶命。小的贰三肆,是您的同居人啦。」对方发出假哭,他听了眉头一皱。
「掌灯。」他道。
「嗤」的一声,火折子燃了起来,然后点了桌上的油灯。那人方才回头,脸上刻意挤得皱皱的,冲着他喊冤:「卫哥,我冤枉啊!」
他一松刀,退了一步。
对方立马飞扑上来。卫十二像是早有预料,身形一错,那人就一下子受不住,扑倒在地。接着就只听得那人趴在地上,假惺惺的呜咽道:「哥哥哟……你是真个儿无情啊……」
饶是卫十二这样一等一淡定的人,那石板一样的表情也不由自主的出现了一丝裂痕。
「三肆,你真丢脸。」卫十二收了刀子,在旁坐下道。脸上虽依旧是淡漠的表情,声音却已绷得没那么紧,若是仔细去听,还能察觉出一丝笑意。
「能讨得您老人家万年一笑,叫我怎么地丢脸也成啊。」三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