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有些惊讶的是,明明昨日还对他们的到来心怀警惕的村民,今日居然温和亲近了不少。
谈话之间,霍采瑜了解到,他们这个村子没有名字,统共就这些人家,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以前人气倒还算旺盛,家家户户至少都有青壮年,可如今只剩下老幼妇孺了。
霍采瑜拎了把斧头帮农妇劈柴,闻言微微有些奇怪:那青壮年们
还不是被朝廷拉去服徭役了。满面风霜的农妇搓着麻绳,手中动作停顿,叹了口气,声音隐隐透出一丝绝望,像我当家的、张老汉的两个儿子,去年说是有叛贼作乱,临时加服兵役,都被拉走了,至今也没回来。张老汉的儿媳后来得了病也没药医,也死了这世道!
霍采瑜手中斧头微微一沉,内心隐隐沉重。
大将军孟击浪年前去了西南平叛,至今未归,这些百姓应当就是去了那边。
因着父亲的缘故,霍采瑜对军队的情况更了解一些。
大荻朝如今上下千疮百孔,军队也不例外,吃空饷的情况比比皆是。若是和平时期也就罢了,偏偏边关告急、西南又有叛乱,军队的蛀虫们补不上缺,就临时拉老百姓去凑数。
他看张老汉家里只有个小孙子,还疑惑张老汉的儿子儿媳哪去了,没想到竟是被拉去服徭役了。
听你兄弟说,你们是要去郡府访亲?农妇忽然话题一转,听大娘一句劝,早些上路,莫要耽搁。
霍采瑜一怔:为何?
还不是要到收春税的时候了,你们两个青壮年,税务官可不管你们是哪来的,直接就拉去服徭役了!
霍采瑜皱起了眉,劈完最后一根木柴,拄着斧头停下来。
多谢小兄弟帮忙了。那农妇放下麻绳,笑道,等会麻烦把这斧头拿刘嫂家里。
他们一个村只有这一把斧头。
不是我说,你那兄弟待你是真的好。农妇收拾了一下木柴,一面絮絮叨叨,咱们村里没什么存粮,他挨家挨户讨要一点米,最后混起来给你煮那么一碗粥啧,看你俩也不像,是表兄弟吗?那小兄弟长得好,笑起来也好看,不知以后谁家姑娘这么好运
霍采瑜已经听不到后面的话了。
陛下为了他挨家挨户讨米?
难怪那碗粥里什么米和豆豆掺在一起!
而且听这赵大娘的话,只煮了一碗?
那陛下岂不是什么都没吃?
霍采瑜眼中闪烁,猛然转身,想去见一见他的陛下。
这时他忽然听到李锦余遥遥的喊声:放开我的鸡!
李锦余对面是一个全身黑不溜秋、乞丐一样的人,一条腿还跛着,正抓着一只不断挣扎的母鸡不放手。
说是母鸡,其实个头极小,像村子里其他人一样瘦削无肉。
李锦余气鼓鼓地瞪着他。
他好不容易和这户刘姓大嫂达成交易,买一只鸡回去打算给霍采瑜补补身体,结果被这突然跳出来的跛子抢走了!
虽然他很怕和人打交道,但那可是给霍采瑜这未来皇帝天下之主补营养的,怎么能被人抢走!
要不是看这家伙瘦得吓人、腿又不灵活,他早就上手打了!
这鸡我不吃也留不下,干脆给我嘛!那跛子冷笑一声,你们这种有钱少爷再花钱买不就行了?
你
这时霍采瑜赶到,看到场上情形微微皱眉,站到李锦余面前先护住他。
那跛子看到气势十足的霍采瑜,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畏惧,跛着腿后退两步,有心丢下鸡逃走,又不舍得到手的食物。
霍采瑜不想对这种孤苦之人随意出手,先开口道:放下。
既然是陛下要的,那他自然要帮陛下守住!
那跛子咬咬牙,正想说什么,忽然从茅草屋后转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倒竖着眉毛:钱跛子!你偷鸡偷老娘家里来了?快滚快滚!晦气!
那跛子反唇相讥:你家也就这点鸡值钱,我这还是来帮你处理了呢!
谁要你处理!刘大嫂插着腰指着外头,我家的鸡干干净净,被你碰了都脏了,快带着鸡滚!
李锦余忍不住叫了一声:那是我的鸡!
刘大嫂转过头安慰他:小兄弟莫急,大嫂再给你一只,别理会那混球。
钱跛子冷笑了一声,提着鸡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李锦余微微觉得有些奇怪:明明他们这边占优势,直接把鸡抢过来就是,刘大嫂虽然在骂街,可还是把鸡送出去了这是为何?
钱瘸子走了,刘大嫂脸上的怒气顿时消散,换成了有些无奈的神色,转头看着李锦余:让你们见笑了,再来拿只鸡走吧。
李锦余不服气地嘀咕:大嫂,你家里就三只,我们再拿一只就只剩下一只了。
那也没办法。刘大嫂叹口气,反正也留不长,就当做善事了。
重新拿了鸡,刘大嫂热心地帮忙褪毛上锅煮起来,等烧汤的途中,又谈起了钱瘸子:他也是个可怜人,以前是个好孩子,可前几年税务官来征税,他家交不起税,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拉走,不值钱的被砸个稀巴烂,还要拉他和他爹去服役,他爹狠狠心,直接打断了他的腿,税务官不要他,就把他爹娘一起拉走了。
李锦余听得怔住。
后来他腿没好利索,一个人一边讨饭一边出去找爹娘,去了郡里,再回来就这幅样子了。刘大嫂叹息着给灶台添了把火,听说他娘在路上被那些天杀的侮辱,他爹护着他娘被活活打死,他娘干脆就自杀了。
霍采瑜低着头,握紧了手。
你们也早些走吧,瞧你们应当是好人家的孩子,好好待家里别出来。刘大嫂又劝了一句,这几日税务官就要来收税了。
李锦余愣愣地道:不是听说有新政
什么新政?刘大嫂不屑地呸了一口,那些狗官,还不就是想着法子来榨干我们最后一点油水。
还没等他们再说什么,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叫喊声,随后便是一道趾高气扬的尖利叫喊:收春税了!都把家里值钱东西拉出来!
刘大嫂脸上顿时浮现起一种积淀已久的恐慌,猛地站起身,左右看了看,又看看霍采瑜和李锦余,咬了咬牙:你们快躲到缸里去!
两个人都没动。
快呀!刘大嫂急得要跳脚,税务官可不管你们是不是这里人!
霍采瑜重新抬起头,棕色的眼眸里盛满了被强行压抑的火焰。
他转头看向李锦余:陛你在屋里休息一下。
说完霍采瑜直接跨步出门。
李锦余愣了一下,当然不肯乖乖听话,跟着霍采瑜就出了门。
外头果然是税务官。
一个头戴青巾的中年男子傲慢地打量着村子里的人家,嫌弃地道:行了,也别啰嗦了,都把税交上来吧粮食、铁器都成。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条子,对照着念了一遍,人头税、春耕税、青苗税、田地税五花八门的税念下来,村子里得人全部面如土色。
今年的税名目又多了。
按照这个税额,他们全村砸锅卖铁也填不上!
李锦余有些吃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