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俏翻手机短信,我没接到通知。
不信你问班主任。
裴俏打电话问了,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于是态度软下来,给自己找台阶:那我让你早点起也不是坏事,应该养成习惯。
她这么一说,祝涟真就开始得理不饶人了,往床上一趴精神十足地大声嚷嚷: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早猜到你这人不分青红皂白,告诉你吧,我是故意不提前说今天运动会的!我倒要看看你什么反应!果然呀,你就这么轻易中了我的阴谋诡计!
裴俏被他吵得额头突突直跳,又拽着领子把他从床上扯起来,运动会你也得给我现在起,洗漱完先去跑两圈,回来吃早饭。
祝涟真逆反心理上来,企图扒着床头耍赖,结果刚哼唧没两声,裴俏就用蛮力把他掀到地上。他哎呀哎呀一连串,不敢再拱她火,提起睡裤趿拉着拖鞋洗脸去了。
本来祝涟真想趁运动会休息一整天的,但班里体育素质好的男生寥寥无几,连田径项目的名额都填不满,体委央求他好几趟,把祝涟真搞烦了。他上课频率不高,自然没什么集体荣誉感,不过既然大家这么需要他,勉为其难报几个项目也行。
长跑、短跑、接力有他在的地方关注度都最高,呐喊助威的浪潮扑面而来,祝涟真很是享受这种被应援的感觉,跑前还故意把袖子挽起来显得更潇洒。可惜比完赛他就嘚瑟不出来了,平时跳舞运动量虽大,当然还是比不过天天跑圈技巧熟练的田径队,短跑挤进前三不难,长跑结束后祝涟真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也不能表现出不适,硬是装成一副大忙人的模样甩着外套提前离校了,连奖都没去领。一上出租车他就哑着嗓子说去医院,气息虚弱摇摇欲坠,司机吓得忙问他有什么疾病。
祝涟真躺在病床上累得昏睡大半天,醒来发现裴俏守在床头,问他感觉怎么样。祝涟真道:我不舒服。
裴俏:一会儿吃点药,你之前缺氧了知道吗?
祝涟真发觉嘴唇有点干,我是说我心里不舒服。
谁又惹你了。
我没跑到第一。
那怎么了?
不是第一,就没有意义。祝涟真沉声说。
裴俏一琢磨,明白他这是中二病犯了。十三岁刚进入青春期,天真无邪又不知好歹,对事物的态度很容易摇摆在争强好胜和不屑一顾之间,没个准确的立场原则。她说:第一名也不是一直第一名,总有人要排在后面的,你把心态摆正,以后学习也用上这个劲头儿多好。
祝涟真很不高兴。
他当时都得到那么多人的加油鼓励了,最后却没拿个冠军出来,实在有点丢脸。他又不像Koty那么厚颜无耻跑累了还让别人替补,既然答应体委要为班集体争光,当然就得给他们夺个好名次。
我决定了,我要先自闭三天。祝涟真说,这三天不去上学了,闭门思过。
裴俏:是闭门思过还是闭门打游戏?
祝涟真今天确实运动过度,有点胃痉挛了,需要好好休息。医院待着不自在,等腿部肌肉不疼了,他把校服外套袖子绑在腰上,一个人溜出去了。
他皮肤很白,现在没精打采就显得病恹恹的,往电梯角落一靠,旁边就有人转头打量他。祝涟真余光瞥了一眼,随即嗤之以鼻,又窃喜自己即使病了也气场强大到惹人注目,真是让他有负担!
电梯门一开,他立马抬头挺胸大摇大摆地离开,颇有小明星的风范。
谈情不明白这男生刚才为什么白了自己一眼,也许是错觉吧。
这半年来偶遇到他四五次了,好像每次都有一点点变化,那种十几岁男孩装酷的特征尤为明显,却不会令人反感,配上那张秀气而凌厉的脸倒是很可爱。可惜谈情眼下没空再关注他,赶紧穿过一楼走廊,寻找上另一栋楼的路。
最近母亲喉咙又不舒服了,而且比之前更严重,出现了吞咽困难的症状,脖子上起了个小包。她猜到这是复发,赶紧来医院检查。谈情待在诊室外面没进去,但这次凌旎却主动招呼他,让他待在身边。
谈情意识到情况不妙。
医生说要做穿刺检查,凌旎呼吸一滞,谈情紧握她的手。这几天的日子过得极为漫长,凌旎再来取结果时也让谈情陪同,医生告诉她结果属于颈部转移癌,要再做喉镜查清原发灶,如果在下咽部梨状窝处,生存率在五年内会很低。
这是凌旎最不能接受的情况,眼前做梦似的发黑了一会儿,再回头已经被谈情扶着坐稳了。两人沉默许久,医生已经去忙其他病人的事,这楼层人不多,他们清楚地听见墙壁上秒针转动的声音。
全听大夫的吧。谈情说,或者再去别的地方查一遍。
凌旎摇头。谈情现在脑子很空,他觉得自己不能有任何情绪表现,如果他慌张了,母亲肯定更恐惧,所以什么都别想,他得撑到她能够坦然接受现状为止。之后办理住院手续,等着做一系列检查,凌旎让谈情回去好好准备分科考试,考前别再来医院。
她说什么谈情都答应,有空了就发短信交流,互相瞒着各自的状态。等谈情去探望她的时候,发现她眼睛肿得快认不出来了,可想而知她这些天以泪洗面多少次。
谈情十指拢在一起,没敢与她对视。凌旎反复深呼吸,最后躺床上念叨着:这是我的报应吧。
不是。谈情说。
那怎么都是男人大概率得这病,偏偏我也得了呢?大夫说要想保险,就得做全喉切,怎么偏偏是嗓子?把我嗓子摘了还能说话、能唱歌么,你说?以后我就是个哑巴了。凌旎眼泪又一次滑下来,她瞪着天花板某处,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的归宿,是报应啊我做了错事,又侥幸这么多年,现在轮到我了。
谈情怀疑她状态已经脱离自控范围内,否则不会有这样神神叨叨的说法。不管她喃喃自语,谈情只说:不是的,你生我没有错。
凌旎眨了一下眼睛,好像代表认同他。
会好的,以后科技发展起来一定有办法让你重新唱歌,你只要等到那时候就行了。谈情凑过去为她擦干净脸,如果不行,那我就替你说话,替你唱歌你不是总说,我有天赋吗?
谈情用力握住她干燥的手,试图证明自己的决心。
可惜这样的安慰并没有令凌旎放心,她依然夜以继日恐慌得流泪,经常抬手捂着脖子,生怕这里出现一个窟窿。
几场大雨过后,容港高温预警。
谈情每天要做的就是亲自做饭再送饭,手艺比医院食堂更贴合母亲的胃口,免得她再消瘦下去。是否手术凌旎迟迟不肯做决定,谈情还是未成年,签字也没有法律效力,于是就这样一天拖一天,连医生也开始着急。
谈情已经不再尝试劝说,经过这一阵子,他明白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喉咙,所以她开始考虑另一条路了。
不理解,完全不能理解,可谈情还是得用最善解人意的口吻对她说:只要你没有痛苦就好。这话虚伪至极,难道再也不能唱歌了比再也不能活着了更可怕吗?生活就只有这个值得去盼?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逼他学唱歌、逼他走那条她梦寐以求的路吗?
强迫也没关系,他现在是愿意被强迫的。
但与生俱来的强大共情能力,还是让谈情在某一天与母亲感同身受。他开始试图理解歌者失去声音活下去,应该每一天、每一天醒来都会更痛苦吧,即使对他说过我运气最好的事就是生了你,往后也会在梦想破灭的不甘心之际怀疑要是没生你,就不会有报应了。无能为力的时候,总要找一个宣泄懦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