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尘音见她像是在想事情的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说:“暮雨,坐到我这边来。”
薄暮雨回神:“嗯?”
江尘音又说:“过来。”
这家店的座位并不是单人座,而是双人沙发。本来她们两个人是面对面的,江尘音这么说以后便往旁边挪了一点,给薄暮雨留出位置来。
薄暮雨坐下以后,江尘音双腿交叠靠进沙发里,轻叹了一声。
“暮雨,你有想过我为什么没有成家么?”江尘音低低地笑问,看向她,“我只比你妈妈小三岁而已,她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应该都成年了。”
“我妈只是生我生得早而已,现在很多人晚婚或者不婚的。”薄暮雨从来不觉得江尘音不成家有哪里奇怪的,她反而还想珍惜江尘音尚未成家的时光。
她坏心眼地希望江尘音不要有那样的一个人,然后又很矛盾地想要江尘音身边有一个人能够依靠,安抚噩梦惊醒后的惊恐。
江尘音轻笑,声音还是很低,但带了一丝柔软:“你希望我成家么?”
薄暮雨一时怔住,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才好呢?说不希望的话江尘音会不会生气?如果说希望,这又有些违背了自己的心意……
她低着头想了好几秒,正在踟蹰不定,不经意地抬起头撞上了江尘音温润如水的眼眸,她瞬间就平静下来。
“不希望。”她看着江尘音的眼睛说,“我不想有一个人来代替我,然后留在你身边很久很久。但是……”
江尘音笑了,伸手去摸她柔软的发顶,“不要担心,不管这样一个人以后会不会存在,你在我这里永远都不会变。”
薄暮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低下头沉默不语。
她明明应该为江尘音的许诺而开怀,但却因为江尘音话里的不确定性而感到一丝酸涩。
终究,还是要有那样一个人的么?
江尘音喝了一口咖啡,看向窗外流动的车海,唇角挑起,开口道:“成家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人生这条路上必须要完成的一个任务,它更像是某一个时期想要得到的一件物品,想要达到的一个小目标。得到了完成了,固然可喜,得不到完不成,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它无法决定我的人生是否完整。”
薄暮雨抬起头看她,正在企图消化她的话语时见她转头回来,唇边带着清风般的舒朗笑意问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第31章
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薄暮雨发问,江尘音唇角的弧度收了些,轻声喟叹道:“而且对我来说,要完成这件事情或许也有些困难。”
她的目光虽然看着薄暮雨,但又好像不是在看薄暮雨,更像是透过薄暮雨在说另一件事情。
薄暮雨试着总结她话里的意思:“音姨,你的意思是,成家并没有被你归入到生命中的规划里么?”
“嗯,很聪明。”江尘音温声道,“曾经憧憬过,但从来没有把它当做必须要做到的一件事。而且也从来没有因为那时的憧憬影响我每一步要走的路,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憧憬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薄暮雨觉得大概不会离现在很久的,起码她跟孟易安交往的时候还是存在对婚姻的希望的。
江尘音莞尔,答道:“大概二十岁左右吧。”
“这么早?”薄暮雨有些惊讶,江尘音的二十岁距离现在已经有十几年了。
“嗯。”
江尘音伸手去摩挲着咖啡杯,双眸沉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处在成长时期的女生对爱情的憧憬,会有酸涩,会有甜蜜,会有美好也会有遗憾。这些生长在心里的隐晦期盼,在那件事发生之后,被碾碎得零落不全,再也不曾出现过。
剩下的只有惊慌和恐惧,她曾经盼望的东西,到最后竟唯恐避之不及。
薄暮雨思考了一下,再靠近她一点,语气有些小心地问:“那二十岁以后为什么不憧憬了?”
江尘音身子一僵,双眼微微睁大,然后很快地闭紧,好几秒之后才慢慢睁开。
她眼里平静,低喃道:“是因为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我害怕伤害到别人。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再发生,我慢慢地就不再希望得到这种感情了,尤其是过了三十岁以后,我连看到别人过得幸福都不会有任何感触了。”
最初的时候还是害怕,但时间一长也逐渐平淡下来。家人本就忌讳旧事,从不提起,若不是四年前突然发生了意料不到的事情,她恐怕很长时间都不会被影响。
薄暮雨仔细地观察着江尘音的表情,感觉没什么不妥,便继续问道:“那你不会觉得寂寞么?”她顿了顿,小声说道:“有时候我爸出去很久,我妈在家就会说一个人很寂寞,还有空虚。”
“咳……”江尘音忍不住笑,“你觉得她说的寂寞和空虚是指什么?”
薄暮雨被问住了,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就是没有人给她做饭,没有人陪她看电视,没有人陪她逛街,没有人听她聊八卦。”
应该就是这样的吧,她爸妈每天都过得很欢乐,可是爸爸有时候不在家,妈妈就会时不时地念叨两句寂寞空虚。
江尘音似笑非笑地点头,问她道:“那这些,你不是可以办得到么?我为什么还会寂寞?”
“我?”薄暮雨指了指自己。
江尘音伸手去揽住她的肩膀,眼里盈满了温暖的笑意:“嗯,我有你啊,怎么会寂寞?”
薄暮雨莫名地感觉到刚才心里那一点酸涩被压制下去了,她怔怔地看着江尘音,唇角终于慢慢扬起。
她正了神色说道:“对,你有我,我会陪你很久很久的。”
久到江尘音不需要她为止,久到能够让江尘音依靠的人出现为止,在这之前,就让她陪着江尘音。江尘音虽然中途离开过四年,但也陪了她那么多年,现在她长大了,该到她陪伴江尘音了。
从凌州回到秦州那天,苏漫开车先把薄暮雨送回家。
车子停在楼道口附近,薄暮雨对苏漫说:“学姐,谢谢你送我回来,进来坐一坐吧。”
“嗯?可以么?”苏漫笑着跟她确认。
薄暮雨点头,“当然可以,我爸妈也早就知道你的。”
她虽然很少答应苏漫的邀约,但也没有要刻意避开苏漫。怎么说苏漫都把她送回家来,而且这次在凌州也帮了她很多,请苏漫进家里坐坐是应该的。
苏漫还没有跟薄暮雨的父母见过面,这次居然能够见面,她一时间有些紧张。倘若她对薄暮雨只是普通朋友的情感,这紧张情绪反倒没那么严重。
她跟在薄暮雨的身后,等薄暮雨按门铃,开门的是薄明良。
“小雨回来了。”薄明良接过薄暮雨的行李,看向苏漫:“这位是?”
薄暮雨侧过身来介绍:“爸,这就是我提过的苏漫学姐,现在也是我的上司。今天回来是她送我回家的,所以请她进家里来坐坐。”
苏漫得体中带了点歉意微笑道:“叔叔好,初次见面,还没有来得及准备礼物。”
“你太客气了,我跟小雨她老妈还要多谢你平时对她的照顾。”薄明良让开道来迎接苏漫进门,“来,快进来。”
几个人进来,叶夏岚刚好出来看见,薄明良介绍道:“妈咪,小雨把学姐带来了,就是之前跟她同一个大学的。”
苏漫面向叶夏岚的方向:“阿姨好,我叫苏漫。”
“苏漫?那不是小雨的领导么?”叶夏岚赶紧几步走近。
苏漫柔声解释道:“那是在公司而已,私人时间我们还跟以前一样的。”
“那也是领导呀。”叶夏岚眉开眼笑地打量她,“多漂亮的女孩子,笑起来也很阳光很好看,不像我们家小雨那么闷。”
苏漫笑看薄暮雨,见她一脸平静,忍不住答道:“小雨这样挺好的,我一直都很喜欢她。”
以前第一次注意到薄暮雨,就是因为她的安静,在众人里因为格格不入而显得特殊。不管周围的人怎么吵闹,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都好,她的目光和行动还有脚步都从不会随波逐流,她整个人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她。
只是后来苏漫还发现,这个女孩子安静是安静,但内心想法大多不拘泥于现状,并且心性不敏感,很多事情不能及时感知。
叶夏岚的神色有了些对薄暮雨的骄傲和疼爱,“说得也是,我的朋友们挺喜欢小雨的性子,都说自家孩子太闹,巴不得小雨是她们孩子呢。”
苏漫笑起来:“是么?那她小时候肯定很招长辈们喜欢。”
“可不是?”叶夏岚兴致颇高地指了指沙发,两个人一起坐下。
苏漫回忆道:“之前还在学校的时候,她参与我爸的一部电影编剧,我爸回家就跟我说喜欢她有话就说,一点都不含糊。”
“一会儿你留下吃个午饭吧,我跟你慢慢说。”叶夏岚聊得开心,不禁拉住了苏漫的手:“说真的,小雨一直到现在都招我那些朋友们喜欢,就跟她爸一样直男,说的做的都直。不过这直得还挺可爱的,我有个小我几岁的朋友还没成家的,都拿她当女儿宠了……”
苏漫眼睫颤了一下,叶夏岚口中的这个朋友,应该就是江尘音了。
薄暮雨无奈地沉默着,薄明良拖着她的行李箱还站在原地,跟她对视一眼以后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摊手动作。
叶夏岚难得有个人可以跟她好好聊一聊自己的女儿,哪能控制得住?现在好友们谁都了解自己女儿是个什么个性,她哪能聊得动?跟女儿的朋友聊才带劲,薄暮雨肯定是不会跟朋友们聊这么多的。
一般叶夏岚聊得兴起的时候,薄明良跟薄暮雨两父女都是cha不进嘴的。跟江尘音聊天时是这样,现在跟苏漫聊起来还是这样。
午饭过后到午休时间,苏漫告辞,叶夏岚让薄暮雨送苏漫出门。
两个人一起乘电梯下楼,在楼道前告别。
“学姐,我妈就是这样。”薄暮雨略带抱歉地说,“你别介意。”
“不会啊。”苏漫双手负在身后,颇有深意地笑笑,“我挺喜欢跟阿姨聊天的,感觉很轻松。”
“那就好。”
“不过……”苏漫稍微拉长声音,走近她一步,意味深长地笑说:“原来你小时候也这么可爱,居然还把好多颗木奉木奉糖融在一起,要自己做混合口味的。”
“我……”薄暮雨眼神窘迫,舔着唇低声道:“那是很小的时候了,那个时候爸妈给我买了很多糖,颜色不一样的糖口味也不一样,我想着如果一颗糖里有很多种颜色和口味就好了。所以就……”
苏漫还是笑:“所以把很多颗糖融在一起以后,有很多种颜色么?”
薄暮雨摇头,“不,只有一种颜色,而且很难看。”
苏漫笑得腹部都有些疼,捂着肚子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来。
“小雨,你真可爱。”她低柔地说,双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想要轻轻地抚摸一下眼前这个女孩子白净的脸庞。
但薄暮雨那天避开她的动作在她脑海里一闪而逝,双手便顿在了半空中。
“学姐,快回去休息吧。”薄暮雨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低头去看腕表。
“嗯,如果……”苏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很快接上道:“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吧。”
薄暮雨点头,苏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转身离开。
叶夏岚还在饭厅里跟薄明良谈笑,刚才跟苏漫还没有聊过瘾。
“爸爸,你记得江老师当时有多傻么?居然允许小雨把奶油抹到她脸上!而且小雨还慢悠悠地念数字,抹一次就念一个数,抹完了以后江老师问她开心了么,她说开心了……天哪哈哈哈!”
“妈。”薄暮雨眼神像寒霜一样,看起来还有一点羞赧。
“哎哎哎……”叶夏岚扶着薄明良的肩膀笑得喘不上气来,“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一会儿回房再跟你爸聊。”
薄明良注意到薄暮雨像是在想事情,扶住妻子的同时问道:“小雨,怎么了?”
叶夏岚闻言也敛去了笑意:“嗯?怎么了?”
出差回来了,江尘音也早在昨天就回到了秦州,那么,之前那个打算应该再提一次了。
“爸,妈,我去凌州之前说的那件事情,是不是可以开始了?”薄暮雨压抑不住心头的念想,她想要再确认一遍,也想要尽快地开始。
“哪件事?”叶夏岚想了一下,“你是说去跟江老师住的那件事?”
“对。”
叶夏岚被她正经的脸色给逗笑了:“你直接问能不能过去了不就得了,还问什么‘是不是可以开始’……”
薄暮雨听话地换了个说法:“那我可以去跟音姨住了么?”
叶夏岚扫了一眼丈夫:“爸爸,可以去跟音姨住了么?”
“这不是你答应了么?怎么又问我?”薄明良满脸无辜。
“妈……”
“你别说话。”叶夏岚收起玩笑语气,问她:“这回没有给你限定时间,但是我要问你,确定不会给江老师添麻烦么?”
“嗯,不会。”薄暮雨点头,“我自己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晚饭也是跟音姨一起做。”
叶夏岚点头,叹了一声气,摸了摸丈夫的耳朵。
沉默了一会儿,叶夏岚问:“开车去么?”
薄暮雨还没回答,薄明良就说:“开吧,万一有什么事情呢?也不一定每次小江都在身边。”
叶夏岚抬眼看站着的薄暮雨,见她一贯平静的面容有着掩盖不住的急切,终于松口笑道:“好吧,明天我把江老师叫过来,还有点事情要跟她说。”
女儿要搬出去住了呀,虽然说是让江尘音帮忙看着,但叶夏岚还不了解自己女儿么?死性子,说了不麻烦江尘音肯定不麻烦。所以啊,她还是得跟江尘音说一说。
第32章
薄暮雨回到秦州的当天下午,江尘音回了江家老宅。
不是周末,江英纵一家跟江高峻一家都没有过来,老宅显得不那么热闹。
江尘音进门,收拾桌子的王姨惊讶道:“六儿,你怎么回来了?”
江尘音道:“给爸妈还有王姨带了点东西。”
王姨过去接她手里的礼品袋,对她笑说:“今天又不是周末,那么着急干什么?这么远的路,晚上留下吃饭么?”
江尘音四下看了看,点头笑道:“当然。”
“那好,你先休息吧。”王姨喜笑颜开,顿了顿又开口:“你爸妈都在楼上,这个点你爸应该在写字。”
“好,那我去书房看看。”
把带来的补品都给了王姨,江尘音上去书房敲门。
“进来吧。”
江老爷子的声音久久才幽幽飘来,听起来很专注。
江尘音推开书房门,书房的窗户开着,深色的木地板被投进来的大片夕阳分隔成两种深浅不同的色泽。
宽大的书案上被铺上了光润洁净的宣纸,江老爷子双眉紧锁,神色幽沉,右手握着笔杆,笔笔凌空,劲峭淋漓。
终于最后一捺收笔,江老爷子轻舒一口气,江尘音走近去看。
那是北宋词人晁端礼的《绿头鸭·咏月》,词意清婉。但江老爷子的笔意却洒脱不羁,与这首深怀情思的词相配,竟是有了几分豪迈与不甘束缚的意味。
江尘音不禁念道:“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她顿了顿,指尖慢慢移到末尾一句,再念:“人强健,清尊素影,长愿相随。”
江老爷子点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还记得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么?”
“记得。”江尘音抬头,“爸跟我说过,那是当初跟妈刚结婚就分别两地。有一次思念心切,在写字的时候想起了这首词,把它写了下来,等到终于回家的时候把那幅字给妈看。”
“音尘别后,音尘,尘音……”江老爷子点头,目光隐含追思,“是啊,那幅字还在。那个时候我跟你妈还没有孩子,一直就想着生个女儿。如果生个女儿,就叫尘音,代表着我们两个人离别时的思念终于得到了回报。”
江尘音弯起嘴角:“谁知前两个都是哥哥。”
江老爷子摆了摆手笑:“哎,都是陈年往事了。不提了不提了,我都一把年纪了,要被你们骂我矫情的。”
江尘音扶着江老爷子去沙发坐下,江老爷子问:“今天怎么回来了?”
“买了点东西回来,而且也不一定只能周末回来嘛。”江尘音笑起来,“想跟爸妈一起吃饭了,这就回来了。”
江老爷子看着她,点点头,“这十月也中旬了,快过去了,离你生日也不远了。”
“我知道。”江尘音放轻声音,“以后都会在家里过。”
前几年的生日她都是自己在外面过的,或者说她根本没有过。现在年纪不小了,她已经不在意这种日子了,在国外那几年虽然记得,但从来没有认真过生日。那几年每到那个日子,在她心里最清晰的应该是对亲人的愧疚。
她明白亲人们同样牵挂着她,这才没有非要让她回家。暂时地离开这个地方,对她以及亲人朋友们而言并不全是坏事,尤其是知道旧事的人。
也许并不是非要出国不可,但离得远一点,她的心会更安一分。
江老爷子想了想,说道:“今年生日,把易安请来吧。”
江尘音愕然,“易安?”
江老爷子点头,撑着拐杖站起来,摆了摆手不让跟着站起的江尘音扶自己。他单手拄拐,另一只手被唐装的袖子遮盖,看不清手势。
只见江老爷子走到床边,迎着夕阳而立,身形直挺,声音肃穆:“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别的我也不想说,说多了对大家都是伤害。”
江尘音不语,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江老爷子转过身:“但是就当做对他这么多年来的一个弥补吧,将来成与不成,就看你们两个的造化了。”
“爸……”
江老爷子抬手示意她不用多说,而后浅叹道:“所有的决定权都在你的手上。”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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