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信号不好,第二通电话才被接起。
下雨了。
陈又涵嗯了一声,看见了。
我给你送衣服过来。
隔着听筒听到陈又涵的笑,倦怠而温和:不用,我不冷。
叶开不笨。他马上想到陈又涵不是第一次来,早就领略过这里阴晴不定的天气,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纳西婶婶家和新学校工地很近,他应该是习惯了把衣服放在那里的。是他多此一举。
你在学校?我现在过来。
陈又涵那边安静了一下,叶开随即听到听筒里传来风声。他大概是出去看了下天气。随后陈又涵说:路上小心。
叶开马上去拿衣服,一件外套不够,得带上抓绒内胆。或者还得加一件羽绒。他忙中出错,衣角带过床头柜,把iPad扫落在地。屏幕亮起,显出一张笑脸。雪山,雪板,咖啡色毛线帽,推在额头上的大护目镜。他十七岁在惠斯勒的自拍照,陈又涵把它设置成了屏保。
叶开面无表情地捡起它,放回原位。是故意的吗?他忽然又生了气,为陈又涵对他无孔不入的攻势。
风声虽然听着紧,但真走进去了也就那么回事。叶开把冲锋衣拉链拉到顶,戴起了内搭的红色卫衣兜帽。小学放学早,这会儿都是回家的小朋友,看到叶开就叫一句小花老师好,总不能不应,一路叫下来全村的家长都知道他叫小花老师了。
等到了新校区,空荡的工地上只有一间小石头屋亮着灯,想必那就是陈又涵的项目部。门口吊着的灯泡在风中轻摇,门吱呀一声推开,挡风帘被掀起什么鬼,员工都自己跑了,只把老板一个人丢在这里。
陈又涵坐在炉子边烤火,耳朵里插着airpods,正在谈公事。叶开把衣服一股脑扔给他,转身要走,被一把拉住。拉住了也不说话,只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毛病,都要走了嘘什么嘘?然而胳膊都被他抓疼了,陈又涵显然不打算放他走。
过了能有五六分钟,他收线,一边穿衣服一边悠悠地说:小花老师对待前男友也很善良。
叶开被噎了一下,冷冰冰地说: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陈又涵没觉得没冒犯到,反而笑了一声:我后天就不碍你眼了,你让我几句。
叶开问:你中午为什么让我帮你把衣服带回去?就算不下雨天黑后也会冷,他根本就是存心的。
陈又涵见瞒不过去,笑了一下,压低了眉眼温和地说:你难得主动理我,我那时候什么都想不到,只想答应你。
叶开心里一慌,撇开视线道:胡说八道。
别招我。陈又涵无奈,只觉得他可爱,心里的痛苦和爱意同时涌出来,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叶开额上弹了一下,这里没人,我会忍不住亲你。
叶开慌不择言,下意识地说:我有男朋友!
被暖炉烘烤得温暖的小房子里一时间一片死寂,只有干牛粪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陈又涵深呼一口气,点点头:对不起,是我记得不够清楚。
厚重的帘子被掀起后又重重落下,陈又涵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叶开忍了会儿,没等发作,陈又涵再度掀起门帘:走了小花老师,送你回去。
天彻底黑下,其实不过五点多光景。空中飘着不知道是雨还是雪,陈又涵指尖的烟头红星明灭,风往后面吹,叶开吸了几步二手烟,还没出工地便终于忍无可忍,拍拍陈又涵的肩,又勾了勾手指,不容置疑地说:给我。
陈又涵莫名其妙,想了想,半举起烟:这个?
叶开点点头,视线凝在陈又涵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陈又涵把烟递给他,以为要被捻灭,谁知叶开盯着他,把他含过的烟嘴塞进了嘴里。
烟雾被风吹得尽数往后,叶开一头乱发,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冲他吁出,掸掉烟灰。
陈又涵一口气提不上,在昏暗的视线里眯眼道:别折磨我。
叶开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怎么,这一套对你还有用?不是厌了吗。
陈又涵无言以对,黑着脸往前走。
叶开盯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深深地碾进土里。
他和姜岩约好了在村委会见面,理应和陈又涵在路口分开,但陈又涵竟是和他一个方向。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叶开试探着问:你不回去?
有约。陈又涵言简意赅地打发他,心里憋闷,瞥他一眼道:你又干什么?
我也有约。
两个有约的人同时到了村委会大楼,姜岩和另一个男的打着手电筒在门口迎接,诧异道:这么巧?
他看了看陈又涵,旁边人介绍道:这就是陈总。
姜岩跟陈又涵握手。原来上次陈又涵过来时是村长接待,姜岩刚好去县里开会,错过了会面。四人一边寒暄一边往村口走。叶开猜八成又是吃牦牛火锅。反正姜岩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接风洗尘全靠牦牛火锅完事儿。
到了栋亮着灯的有石头围墙的小院子,叶开心想,果不其然。黄铜火锅在炉子上扑腾着热气,方正的石桌上摆着四碗牦牛酸奶、藏式牛肉饼和粉丝汤,还有烤小羊排和盐焗土豆,姜岩自己掏钱的标配商务接待餐,是这个村子里的最高档次。
村长是藏族人,坐下后二话不说先拎起錾花银壶,给众人倒满了一大杯青稞酒。
姜岩还摸不清门道,介绍道:陈总就是学校项目的捐赠人,小开,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陈总。又对陈又涵道:这是我的学弟,这次来是想牵头做一个乡村公益教育慈善基金,陈总在这方面有经验,还请多指教指点。
陈又涵意味深长地笑:姜书记客气了,我一定知无不言。
灯光下叶开脸有点黑,四人碰杯,他闷了一口。
陈又涵递话给他:青稞酒容易上头,酒量不行的话还是少喝一点。
姜岩马上笑:陈总和达措不必说了,肯定是海量,小开也不错,算起来,这里四个我酒量最差!
陈又涵不动声色地问:是吗,看来姜书记和小开同学经常出去喝酒。
叶开在桌子底下踹了姜岩一脚,姜岩以为是达措不小心踢到了他,视线往下瞥了一眼后不以为然地笑着抖爆料:他刚开始也不行,硬喝出来的。
陈又涵知道叶开喝醉的德性,听到姜岩这句话,先抬眸仔细看了他一眼,确定他面目周正自有一股端方正直的气息,才略微安心,压下莫名其妙的嫉妒,淡淡道:是吗。
村支书达措夹了一筷子牦牛肉片,豪爽笑道:小姜也不错!我还以为清华来的高材生肯定不能喝,没想到第一天就让我们大吃一惊!
以黄铜锅为分界线,桌子的右排陷入了微妙的死寂之中。陈又涵攥着筷子,半晌都没有动作。
叶开捂住了脸。
良久,他听到陈又涵缓缓说:原来姜书记是清华的学生,难能可贵。
姜岩谦虚道:过奖过奖,不值一提,小开成绩比我好,大一就跟着我们打花旗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