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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嫣然的面上却是无痕无波的,连语调也是例行公事地平静,"他还好,叫你不要多想。"

她默了一会,看着靳筱,眼神动了动,声音低下来,"信州要守不住了,东边也开始打,四少顶不了太久。"

靳筱咬住了嘴唇,这些日子她一直规避"死"、或者"败仗"这样的词,恨不得吃饭也不许出现四道菜,她开始害怕一切谐音,哪怕饭菜剩了多了,也要图个吉利。可"守不住",和"顶不久",她努力去想这些词的意思,又努力不把她往更可怕的地方联想。

可无论如何,也不该在外人面前落泪,她呼了口气,只觉得心越来越沉,顾嫣然却未再说什么,只递给她一个信封。

"我也未见到他,他托人叫我把这个给你。"

靳筱打开它,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铜钥匙,和一张英文的纸。

她把纸拿出来,仔细去看,她的目光从"Admission"(录取),"Bachelor of Arts in English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英语语言文学学士)和她自己的名字扫了许多个来回,终于湿润了眼眶。

顾嫣然的声音仍旧是是平淡的,"是四少毕业的大学,在美国萨城,他这个人没有什么朋友,这会又脱不开身,便要我来送你去,过几个月便开学了。"

靳筱终于忍不住,颤着声音问她,"什么叫脱不开身?他这是什么意思?把我送走了,那他自己呢?"

她上前去,拉住顾嫣然,仿佛她是最后的救命稻草,顾嫣然想要挣开她,却想过靳筱的力气可以这样大,如何挣脱她也不撒手。

顾嫣然盯着靳筱,面色带了一些凶,想要拿气势唬住对方,也掩不住眼睛里面的疲惫,"你问我?我去问谁?你们颜家的人,疯魔了一样,大敌当前,没脑子的没脑子,夺权的夺权,逞英雄的逞英雄,老婆孩子一个个却要我来料理。"

她越说越气,眼里泛了泪光,声音却凶狠起来,赌咒一般,"早知道全是烂泥,还守什么信州,就该一个个降了算了!"

她甩开靳筱,终归还是软下来,抿了抿嘴唇,禁不住侧过脸,声音带了颤,"我是他们什么人啊?日子好过的时候,脏水泼我头上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日呢?"

靳筱的手指一点点脱力,顾嫣然默了默,又呼了口气,拭掉了眼角的泪水,恢复了开始淡漠的样子。

"你莫要担心,先随我去读书,左右他脱身了,便会来寻你。"

盛夏里的最后一朵栀子也要落了,靳筱想,好像希望这回事,总是和一个个没有结局的承诺一样,分外折磨人。

"那钥匙,"顾嫣然顿了顿, "他说是在《永乐大典》那里的东西。"

顾嫣然只说明日来带她坐车去东部的机场,便离开了。靳筱拿着那个钥匙,仿佛上面还带了一点四少的温度。

她动了动嘴唇,想要发出一个音节,又或者哭,可是仿佛都没有什么力气。

她只觉得胃一阵缓慢的抽搐,原来悲伤这种情绪,连接的不是心,也不是脑子,而是胃。

空落落的,想吐,压抑像爬虫一样占据她的胃壁,让她一阵阵的恶心。

还有希望呀,没那么糟,她安慰自己。

《永乐大典》,真奇怪,他自个的书房,却默认靳筱该熟悉似的。

可她确然是知道的,是她上回喝醉了酒,偷看了他的杂志,又弄翻了他的《永乐大典》。

这个人,总是知道许多事情,又不说出来。

靳筱扶着扶梯,一步步地往上走,她中午没有吃什么东西,这会没有力气,这段楼梯,仿佛十分漫长,长到让她走着走着,都想缓一缓,把自己心里的难过吐出来一些。

那是在四少一排书柜里的下层,靳筱把永乐大典搬出来,看到后面带了锁的暗格。

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她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纽约花旗银行的存款凭证,黄金的质地,上面印着她的头像。

是她毕业证上的照片,依稀还能看到一张拘谨的脸。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筹备这些的,申请美国的学校,花旗银行的凭证,她也不知道他居然可以想这么远。

靳筱从前不知道四少有没有把她算在他的未来里面,兴许他还没来得及。

他只是很傻气的,花了许多的力气,去筹备他妻子的未来,筹备了许多许多,大约是太琐碎了,让他忘了他自己。

他把它当做一个每日的工程,一点点置办,来让她能够在异国好好地,体面地生活,而不必为生计奔波,像这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挣扎着活着。

她捧着那份存款凭证,脚有些软,一时间头晕,又瘫坐在地毯上,不小心打翻了另一个箱子,掉出一个小小的酒瓶子。

靳筱认出来,是上回被她偷偷喝掉的那一瓶。那箱子里有许多许多琐碎的东西,比如一个小小的羊毛手套,大约是四少小时候的。

他真是念旧的很,而她从前都不知道。

如果要走,也要带着这个箱子走,靳筱想。

往后也要同四少看,她如何将他珍视的东西,给保护着带出来了,她对自己说。

好像这样勾勒着未来同他邀功,给了她一些力气。她拿将那酒瓶子和羊毛手套放进去,小小的箱子却一时合不上了。

靳筱伸手,重新整理里面的东西,无意间看到一本英文书。

是一本神话故事。

她心里动了动。

书页已经翻了黄,似乎是从洋人手里辗转来的,靳筱翻开扉页,莫名觉得很熟悉。

她心里被一种冲动推着,却不敢相信,因她脑子里的念头离奇到了荒谬的地步,可她颤着手指,往后翻。

她脑子里出现一个小小的男孩子,他们俩从祖母的房间里找出了墨水和钢笔,那个男孩子说,要教她写她的名字。

记忆像一滴落在荷叶上的水。

他们抱着墨水和笔往丛林里跑去,好容易到了地方,靳筱说,要先写Psyche(普绪克)的名字,因为她最喜欢这个角色。

他们翻到了那一页,一行一行地去找普绪克的名字。

童年的阳光定格在她拿起一支陈旧的钢笔,刚刚下笔,却涌下大滴的墨水。

20岁的靳筱终于翻到她记忆中的那一页,原本叙述少女远渡冥河寻找爱人的地方,是一片已经暗了颜色的钴蓝墨渍。

她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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