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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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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无尽岁月+心比身先老+熬至滴水成珠作者:池莉

第2章

大毛想了想,也没有作出明确的回答。大毛总是弄不清楚汉口、武昌和汉阳的位置。他经常指鹿为马。人在汉阳,说这是武昌吧?人在汉口,说这是汉阳吧。同学们经常笑话他,这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男人的自尊心就和小孩子一样,经常表现在很不关键的地方,比如他们就是需要装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其实谁能够什么都知道呢。

武汉市的街道不分东南西北,随着长江的流向分上上下下。这是大毛与武汉市达不成谅解的巨大矛盾之一。大毛说:我们的城市,中国的许多城市都是方正的,道路都是有东南西北的。你看看北京,人家是首都,天安门城楼正南正北朝向,谁都好辨别。

大毛气愤得唾沫飞溅的时候,我还没有去过北京。几年之后,我去了北京,站在天安门城楼前,看着长安街,重温大毛的话,觉得大毛的气愤是很有道理的。北京的道路就是非常地中规中矩。然而,我总在北京迷路。有一次去朋友家,我迷了路,路上的行人告诉我:你朝东直走,出了胡同再向北,走十来米远再往东。这明确的指向使我越听越糊涂,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哪儿是东哪儿是北?我们在北京行路需要太阳的指引,可北京经常没有太阳。那天就是一个阴天,我就没有及时地吃上朋友为我准备的好饭莱。而近一些年的迷路是因为空气污染太严重,现在北京的天空经常被铅灰色云气遮天蔽日。

在北京遇上迷路而产生的感想我总是希望有机会告诉大毛。可是我和大毛总是在没有约定的情形下见面。这种见面总是突然得使你做不了任何有准备的事和说不了任何有准备的话。

多年之后,我经常有机会短暂地享受北方城市的冬天,主要是在北京这个城市。北京的冬天的确是像大毛描绘的那样可以在房间穿毛衣,其实还可以穿衬衣和裙子。享受的结果是一再地加深着武汉冬天的痛苦和经常患感冒。可是在我们的生活中,除了希望在严冬的房间里暖暖和和,还有许多别的内容。在前面我说过我站在天安门广场,东张西望长安街,想告诉大毛说北京的道路的确是很有规矩,尤其是和武汉相比。我的容易迷路我想责任在我,主要是我这个人没有方向感和路线感。但是我还想说的是,天安门广场,长安大街,包括故宫,在我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并没有给我应有的震撼。

这让我很伤感。因为我小学一年级的第三课就是雄伟壮丽的天安门城楼。第一课是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这两课都没有问题,岁月都让我慢慢地理解了它们的意义。第三课是实物,它就在那儿,我看到它具体形象的同时,想起的是所有对它的描绘,形容和赞扬。关键也不在于那些描绘,形容和赞扬与它有几分吻合,主要的是它没有震撼我。迷路不迷路其实足并不重要的,有没有获得震撼可就太重要了。对于一个世故的成年人来说,与之相遇没有震撼就意味着遗忘和抛弃。在故宫里头,我的失望和伤感使我悄悄地流下了眼泪。我怎么能够忍心遗忘和抛弃我童年时代的情感呢?’至于为什么不受震撼,我也说不清楚更多的道理来。我只是觉得对于一个终日与长江厮守的人,故宫的宏大没有达到惊人的程度。而且那方正的院子和方正的石板地,那锐角的宫墙,它们使我心里堵得慌。故宫没有随意的树和葳蕤的野草、没有水,地面的颜色是灰白的,酷似石灰,而石灰是一种干渴的没有生命感觉的物质。石灰的联想一经出现就烙进了我的经验里。千百次,北京居然以石灰的意象在我不经意的时刻闪现。其实我是喜欢北京的。其实我是不喜欢武汉的。这喜欢和不喜欢都能够说得出无数条理由。可由不得我的是:人实质上还是一头动物。我呆在北京的时间一长,鼻子就开始流血。我就一天到晚地喝水,到处寻找水果吃。

我的身体也好像在渐渐地变成石灰,在皲裂,木僵和干枯。于是,对于长江的想念,对于湿润的想念,对于流畅的想念,对于一泻千里的想念,对于无边无际的想念,对于信马由缰的想念便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空间包括夜里的梦。我的渴望是那种波浪舔砥河岸的本能渴望,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无可阻拦。我想再说一遍,我是喜欢北京的,我是不喜欢武汉的。

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和巨大的矛盾呢?

在我二十岁的那个严酷的油凌日子里,大卡车还是来了。张司机说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怎么能够把你们丢在县里的招待所过年呢?张司机是我们医学院的司机,但是大卡车是武汉钢铁公司的。张司机必须接走被招工到武钢的知青和带走武钢的物资。我们不久就知道了所谓武钢的物资,就是洪湖某些领导赠送给武钢某些领导的土特产品,几箱洪湖的红心盐蛋,松花皮蛋,洪湖的莲藕和大青鱼,一竹筐乌龟王化大革命”搞怕了,对大多数人群的意志总是盲目的敬畏和服从,通俗意义上正确的东西总是能够给我以安全感。我示意大毛,要他把他的脚给我,大毛再一次地坚决摇头。然后,他把目光掉向了别的地方。

夜里十点多钟,我们的卡车进人汉口。看见汉口的密集灯光,我们欢呼起来。

大毛说:到了吗?

我告诉他:到了汉口,我们很快就要到武昌了!

但是,大卡车过长江大桥移动得非常缓慢。武汉也下了油凌。我们掀开了车篷的门,看见大桥上有许多解放军战士在敲打桥面上的冰凌,还有市政的卡车在往桥面上撒盐。又用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到达目的地。大毛的脚冻伤非常严重,冻疮开裂流出黄水。后来的十几天里,他对他一双缠满了白色纱布的脚没有办法,因为没有足够宽大的鞋可以供他使用。大毛发誓说:我将来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城市!

在大毛的脚能够穿到鞋子里面去的那一天,他就坐火车回长春了。

寒假很短暂,春节过后我们就开了学。大毛没有按时返校。春暖花开的三月中旬,大毛才姗姗而来。我和大毛同班。我已经是副班长。老师让我批评大毛,我就是迟迟不批评。我怎么能够批评大毛呢?那样的话我不是太忘恩负义了!

后来老师就找我谈话说:如果你是这样的当干部,那就太没有原则了。

我说:我又不想当干部。

消息传到大毛耳朵里,他对我说:其实你没有这个必要。你完全可以策略一点。

从那时候起,大毛就显然地比我成熟和比我有经验。后来他一直都走在我的前面,任何事情他都处理得比我们要好一些——这是同学们的评价。也就是说大毛总是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大多数人正在追求而追求不到的目标。开学后不久,传来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我们班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想重新参加高考,选择自己理想的专业和大学,还有自己喜欢的城市。但是高教部有规定说是在校大学生一律不准许参加高考。然而大毛疏通了我们学校的领导关系,参加了高考并且被北京一所理工大学录龋大毛是我们班的唯一。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大毛得以参加高考的原因是他给我们的校长搞到了一辆小轿车的指标。这种事情对于当时的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大毛走了,去了他的北方,去了他的理想。我是真心为大毛高兴的。因为大毛既憎恶学医又憎恶武汉这个城市。他常常很有煽动性地在男生们中间说:男不学医,女不学艺。说什么一个男人学了医就把一点男人气都学没了。所以大毛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大毛很讨女生的喜欢。他与我们班上的柳思思搞得很热火,经常在班里公开地说说笑笑。柳思思是一个长相娇媚的女孩子,柳叶眉,流星眼,有颗小虎牙,风风火火,疯疯癫癫,说话没有一点遮拦。班里暗中流传着她的谣言,说她是与农村的大队长睡觉得到招生指标的。柳思思从见到大毛的第一天起就公开追求大毛。大毛对柳思思极其随意。高兴起来可以搂搂她的肩,不高兴的时候就说:滚开。

而我却喜欢上了学医。喜欢在安安静静的解剖室里呆着,把人体构造分析得清清楚楚,喜欢在清晨的校园树林里背诵课文。我优秀的成绩使老师和同学都对我非常看重和友好,我的学医生活如鱼得水。

多年以来,我因为父母是走资派一直忍受着种种屈辱。我的屈辱在医学院才开始得到真正的抚慰。我珍惜医学院的每一天。我对柳思思的传闻不感兴趣,对大毛与她的关系不感兴趣,对班里所有的热闹都不感兴趣。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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