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和刘备聊天，其实比想象中的有趣。没有那些讨好和奉承、以及刻意准备出来令人不悦的意有所指，二人熟悉得就好像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虽然想法和做法都完全不同，就其结果而言，多少有些相似之处。不……不对。就才将那一番“为被追捧而爱好名声”的言论，本是见不得人的庸俗之理，怎么被他说得如此堂而皇之？竟然还没让人产生理应指正的感觉，就连内心都没什么反感。还有上次装醉发火也是，明明都闹成那样了，怎么现在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虽说是自己不计较，但对方怎么能也摆出一副全无所谓的态度……“令君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挺无耻的？”“没……没有。”好像心事被偷窥了一样，荀彧窘迫不已。看对面那人满不在乎的样子，也平静下来，收起了那点猜度人的心思。刘备略微低头：“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挺无耻的，可是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否认也没用。”又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荀彧，“这些话我只敢跟令君说，还请令君为我保密。”荀彧道：“我没有传话的习惯……”对上刘备的眼神，又肯定道，“好，我替你保密。”刘备笑得温和：“令君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放心，我不会乱说。”荀彧否认：“我没什么秘密。”刘备抚了抚耳垂，语气有些不经意：“令君的初恋……是现在的妻子吗？”“不是。”荀彧下意识回答，又很快警觉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没什么，想说说自己的故事而已。”“哦。那你说吧，我听着。”“我的初恋是我的同乡，涿郡人。”荀彧接的随意：“是男是女？”刘备看着荀彧。荀彧不讲话了。“女。之前和令君说‘好男色’之类的都是玩笑话，不要介意。”“……我刚才也是开玩笑的。”幸好刘备没有纠结这个问题。“我年少时家境贫寒，只得以卖草鞋为生。有次天降大雨，我把没卖完的草鞋抱在怀里，被淋成了落汤鸡，又摔倒在路边，十分凄惨狼狈。这时候一个jiejie出现了，看我可怜，把我带回家梳洗沐浴，又煮姜汁、熬粥照顾我。”“那可真是个好人。”刘备乐：“她可不是什么好人。我虽累瘫了，但没昏彻底，听她跟人说要卖了我。”荀彧无话了好半响，才喃喃道：“那你还喜欢她？”“我看她家境也不宽裕，又见我困顿，定然当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所以不得已而为之。卖到好人家，也不失为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最关键的是，”刘备叹了口气：“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向我伸出手时，那个怜爱的眼神，真美。”“……”刘备又笑：“就是被她卖了都心甘情愿。”“……”“之前还听到她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要好好待他，别让他吃苦’，说得我差点都想抱着她哭一句‘jiejie别丢下我——’，结果趁她跟人做交易的时候，我还是从后院溜走了。再之后就没见过她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所以后来，我就一直在找这种能爱护我的女人。”荀彧轻声问：“找到了吗？”“没有。后来我也看开了，反正每到个地方就有人献女人，漂亮的就留着，不漂亮的就送回去。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命都不久，有的我连名字都没记住就死了。”“……”“看来是红颜多薄命。”“……或许吧。”虽然不珍惜女人的男人是很常见的，但像刘备这样……真不知该说可恨好还是可怜好。“令君，说说你的初恋吧。”“我……”“不想说就不说，我不逼你。”“没关系。”荀彧微笑，“我也没什么可瞒的，说就说吧。”几乎有十几年都不曾回忆过那件事了，现在想起来，荀彧的嗓子还是有些干涩。“她是我家下人的女儿，下人死了，将她托付给我家。说是奴婢，跟我年纪相仿，其实就跟meimei差不多。刚来的时候，完全是个没规没距的野丫头，对我家好奇到不行，整天疯疯癫癫的，一点都感觉不到是个丧父的孩子。”“嗯。”“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她躲着哭，问她怎么了，她慌忙擦眼泪，叫我别说出去，否则跟我没完，我随口答应了。”“……”“后来我听见有人说她薄情寡义，不宜留下，于是就把她哭的事情说出去了。可她不仅不感激我，还堵了我的门骂我：呸，不讲信用！于是我一气之下就跟她……”“干柴烈火了？”荀彧笑：“没有，就成朋友了。之后我教她读书弹琴，她教我踢毽子、抓蛐蛐，一起骑马、射箭、蹴鞠、钓鱼、爬山，无拘无束。”“真不愧是富家子弟，童年真幸福。”装作没听到，荀彧继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野丫头忽然就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让我都有些不敢直视。可我们还是那么好，好得好像一辈子就会那么好下去一样。”“后来，你想起你还有婚约。”“……婚约也没什么，做妾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你，我不在乎。她是这样说的，一点女孩的矜持都没有。于是，我就真的以为什么事都没有，按照和父亲的约定将那位年长的未婚妻娶过门了。”“那不是刚好？”荀彧苦笑：“我成婚那天，没看到她的人影，问下人才知道她出去喝酒了。大晚上的，一个年轻女子，出去喝酒。”“遇到……意外了？”“她为了我……宁死不屈，死了。”“对不起，我不该问。”“后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不该听从父亲的遗命娶妻，还是不该让她出门，还是……”“不是你的错，都是意外，控制不了的意外。”荀彧摇头：“再之后我想明白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幸，那可能只是因为，我姓荀吧。”……“令君，别难过。她很爱你，不会责怪你的。”“你怎么知道？”“你自己说的啊，宁死不屈。爱惜性命是本能，一个乡野女子能把名节看得比命还重要，说明她爱你爱惨了。”“那我岂不是……更对不起她。”“怎么会？你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可她一定觉得，遇上你荀文若，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她死而无憾。”“……真的吗？”“真的。”荀彧释然了许多：“我知道了……谢谢。”“跟我还……”见刘备伸出手，荀彧下意识侧过头，被刘备笑着拍了拍肩，“跟我还客气什么！我看我们以后也别谢来谢去了，就跟自家人一样。”“自家人……？”“自家兄弟啊。荀文若，你乐不乐意是你的事，反正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朋友……？”看着刘备爽朗的笑容，荀彧也笑着点点头，“好，是朋友。”刘备收回手，抚上了腹部，言辞委婉：“要不……今天就先告辞了？”荀彧会意：“若是左将军不嫌弃，今晚留在我家吃饭？”“今天还是算了。”刘备起身作揖，“不过这顿饭我记下了，算你欠我的，下次跟你讨。”荀彧没有起身：“好。要我送送你吗？”“不用不用，今天待得太久了，我还有点事，告辞。”见刘备匆匆离开，荀彧撑着案站了起来，坐得太久，腿脚发麻，以至于站着都有些踉跄。这人是不是……太敏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