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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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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撰记作者:周嘉宁

第11章

往南方岁月去往南方岁月去(2)

自此以后J的名字成了我们间的禁忌。

多年之后,我站在半夜的阳台上面嗑瓜子儿,把瓜子壳往底下的屋檐上扔去,一两只老鼠迅速地在屋檐壁上窜过去,令人浑身发抖的孤独突然间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注视着对面楼房顶上一只水龙头,心想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听我说说话了,我惨淡的脚指甲在拖鞋里扭来扭去,终于号啕大哭起来。J从房间里冲出来抱住我,问我:“怎么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我浑身抽搐到无法说话,汹涌的泪水好像堵塞了气管,手指发麻到几乎要晕厥在他的怀里,他的问话渐渐在耳边变得朦胧起来。我被幻觉笼罩着,再次回到山坡上去,踩着脚踏车的女孩突然松开脚踏板,滑翔时空气里甜腥的气味,树木郁郁葱葱,是我和忡忡的南方岁月。当我再次平静下来时,我虚弱地对J说:“我再也不能够跟忡忡说话了,我再也不能够跟忡忡说话了。”当说第二遍时,我意识到这是个确凿的事实,于是孤独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是巨大的恐惧,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跟忡忡会被某一个禁忌真正地分开,而我所能做的只是虚弱地抓住J的衣服领子,抓在他胸口的衬衫,妄图闻见忡忡留下来的气味,她芬芳的气味。

J怅然若失地问:“你也认识忡忡么?”他的声音颤抖,充满悲哀。

我将忡忡从出租车里领回山坡的那个夜晚过后,她就再也没有在山坡上出现过,她从山坡上彻底地逃走了,也逃离了那两幢绿莹莹的女生宿舍和她那床潮湿的棉花被子,没有丝毫的预兆。其实在这个夜晚之前我们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愿意理睬她,哪怕是在同一个大教室里上课,我们也坐得很远,但是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就在背后死死地盯住我,从来不曾从我身上移开,所以我不敢回头。坐在教室里是一场灾难,我感到自己变成一只软绵绵的兔子,而手枪正抵在脖子后面柔软的地方。好吧,忡忡,这是对你的惩罚,我以为你已经将我们葱郁的日子扔在脑后,你以为你已经彻底向爱情冲去,而不再需要对于葱翠年代的缅怀,我怨恨你,也怨恨J,怨恨我们之间的禁忌将我们带到如此的地步。但是当我听到你从最后一排的窗户跳出去着地时沉重的声音我的心脏还是颤抖起来。我扭过头去就能够看见忡忡从教室里逃跑的样子,像头受惊的小鹿般一次次从教室里逃走,于是我能够想象清晨她逃离山坡时的模样,她只拎一只装着口红的小包就逃走了,他们说她所有的行李都还是安好地放在原来的地方,连牙刷都不曾带走。

我再不会见到她,再不能跟她说话了。

忡忡逃走的两年后我才离开山坡,我毕业了。那是冬天,整个山坡是苍绿色的,假期前女生宿舍就已经走空了,下过一场雪以后墙壁上长出新的小苔藓来,一簇一簇的。我拖着巨大的箱子往山坡下走去,箱子在石板路上一路颠簸着,我心里充满迷惘,完全不知道我将要去往的是什么地方,而我并不想离开山坡,我非常担心如若忡忡回来,她再次拨打宿舍走廊里那个电话,谁会去接呢,半夜里也没有人去帮她付出租车费,她将再也回不到这里。而另一方面,我充满绝望地想着我不可以在这里等她,她已经走得太远了,等到她撞得头破血流,再赶那么多的路回来时,我已经变成白发苍苍的女人,是她最后促使我下了这个决心,离开这片葱郁的土地,离开那些芬芳的树木和静谧的湖泊,我但愿能够在路上再次遇见她。

但是我遇见的人是J。

当我跟忡忡刚刚来到这个山坡上生活时,我们是真正地朝夕相处,在J出现前我们分享彼此一切的秘密,中午一起去食堂里打饭吃,晚上常常挤在一条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面睡觉,给同一个男生写信,在下雨天拿着一柄芭蕉叶子去往那个被雨水洗刷得碧绿碧绿的邮筒里投寄。而我们却走向如此这般的境地,我从来不知道那些逃夜出去的夜晚忡忡是怎样在这个南方的热带城市里找到最后一辆亮着顶灯的出租车,我不问她这些,我不问她任何关于J的事情,当没有J的时候,我们俩根本就不需要爱情。可是J横亘于我们之间,当我遇见他的时候我才知道,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叫忡忡神魂颠倒起来。我去往的是北方城市,忡忡在最后的日子里经常提起的城市,她并未去过那里,但是她迷恋那里排山倒海的风沙和光秃秃的日光。她坐在食堂里看着电视机说:“如果能够离开山坡,我就去那里生活,在光秃秃的日光底下走路散步。”我很迟钝,直到我在一个尘土飞扬的麦当劳里遇见J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是J所向往的城市,这时我才想起来,忡忡并未邀请我去往这个城市,我是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而J太好认了,他正买一个汉堡,我从他的背影就认出他来。我跟随着他穿过数条街道,在红绿灯的后面默默地注视他衣领里面的脖颈,以及他食指上钩着的麦当劳塑料袋。他一定比那个山坡时代更加老了,扭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头顶几乎就要秃掉了,过马路时一辆疯狂的卡车朝他拼命地按着喇叭,我看到他踯躅在马路中央,根本不知道向前还是向后,于是我冲上去一把将他拉回人行道上来。他竟然那么老了,惊慌失措地望着我,直到我说:“你好,J先生。”他却丝毫不疑惑为什么我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已经过气的名人,他曾经是个作家,如今却在这个北方城市里自己买汉堡吃,他得自己去菜场里买菜,别人把一分钱当做一角钱找给他,他也不知道。没有人认识他,但是他依旧迷人,是那种过了气的迷人。

往南方岁月去往南方岁月去(3)

那时候是我最最穷困潦倒之期,J收留了我。

我对于物质并没有太多的要求。有一天我走在这个北方城市的马路上,发觉自己手里只拎着一只跟随了自己好几年的红色小包,里面塞着一支口红,而我还是穿着几年前的裙子,跑鞋脏脏地踩在脚底下,口袋里空空如也。我想,忡忡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这个突然间的发现叫我感到自己的可耻,我每天都试图到J那里打探一点关于忡忡的过往,我非常想知道忡忡的去向。我无意知道他们俩的南方岁月,我对此充满怨恨,但是我的内心总是在某个时刻软绵绵地充满了忡忡的名字。我是最孜孜不倦地询问着往事的女人,有的时候我感到忡忡的名字已经挂在J的嘴边几乎要吐出来,但是他很快就闭嘴,并且充满警惕地望着我。我本来以为留在J的身边,总会等到忡忡来寻找他的那一天,可是日复一日,希望早就已经被绝望的孤独消磨掉了。

有一天我跟J坐在小饭馆里喝黄酒吃火锅。我们被热气熏得满脸通红,醉醺醺的J把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面,那时周围所有的喧嚣都在瞬间消失了,那是最后一个夜晚在山坡上忡忡塞进我耳朵里面的音乐,此刻我才听清楚里面在唱着:“Lfesufr,kllyurselfrgetvert.”我们接吻了,在火锅的一团雾气里面,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男人接吻,而之前是跟忡忡。我们靠在山坡上的教室里看操场上的男生打篮球,一边给共同喜欢着的男孩子写情书,突然忡忡说:“你吻过自己么?”“怎么吻?”忡忡笑,说:“对着镜子,吻镜子里面的自己。”我们都做过这样的事情,那依然是没有爱情的岁月,我们的心里面充满了对爱情巨大的渴望,随时都准备着被潮水带到不可知的地方去。所以在冰冷的水房里,我和忡忡都曾经亲吻过那面镜子,亲吻镜子里面自己的嘴唇,想象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不可知的面容模糊的男人。后来我跟忡忡决定接吻,我们坐在没有人的教室里,想了很久,常常是嘴唇靠近的时候就开始笑,弯腰笑倒在桌子底下,一直闹到日落时分,忡忡说:“这次我们来接吻吧。”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最最重大的秘密。在山坡上如此孤独的岁月里面,我们以吻镜子里面的女孩为排解,我们互相接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另一个嘴唇的滋味。

而忡忡的嘴唇先吐出了那个神秘的音节:J。

就好像第一次把J从马路中拉回来的傍晚,我模仿着忡忡的嘴唇,扁扁地像拉长的树叶般说:“J先生。”

从火锅店回来,我和J*了,看起来一切都顺其自然或者情难自抑。我试图用一切的肢体语言来唤起他关于忡忡的记忆,我抚摩他的胡子,我将柔软的下巴往上面蹭去。最后他停下来,问我:“你曾经到过南方是么?”我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眼巴巴地等待着他说下去,但是他顿住了。我从心里一边怨恨着他对于那段葱郁时光的毁坏,好像糟蹋了我和忡忡的一件最心爱的玩具般,一边又对他充满感恩,感激他在我几乎被孤独谋杀的时候将我领回家,而最最重要的却是,我每时每刻都想与他分享关于忡忡的记忆,我被这个念头折磨着,痛苦地拽紧他。

那晚之后J重新开始写小说,他搬了电脑和打印机坐在窗台前面,从早晨坐到傍晚。我为他泡茶,在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走路怕惊扰他,我不再要他做任何事情,并且大无畏地对他说:“我可以赚钱养你,你要。”他沉浸于记忆之中,非常害怕被人打扰,而我也害怕那扇记忆之门向他关拢,我乐意在隔壁的房间里坐着,什么事情也不做,保持着整个房间的安静,听打印机打印稿纸的声音每隔一会儿就响起来,充满了期待。夜晚当他睡过去以后,我把废弃的稿纸收集起来读,迫切地要从字里行间读出忡忡的影子来,我知道当他的胡子扎到我柔软的下巴时,记忆的洪水就已经将他冲到南方岁月中去了。那个树木葱郁的地方,城市中有着金光灿灿的湖泊,我们生活的地方好像终日浸泡在生长着水藻的湖水里面,我在那些阅读的夜晚一再地回到山坡上去,山坡的春天开满樱花,到了冬天淤泥里盖满了厚厚的金黄色落叶,我贪婪地反复阅读废稿纸上的片段,哪怕没有连贯性也不妨碍我,我闭上眼睛就回到山坡上的脚踏车上,回到葱郁之境去。

终于,我看到他的小说里出现了个不起眼的名字:重重。

他小心翼翼地描写重重,如同我小心翼翼地阅读,重重没有性别也没有外貌,只是小说里面一个名字。我给J泡茶的时候问他:“你要放糖么?”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突然问我:“这是什么茶呢?”我指指窗户对面的一种树木,对他说:“是叶子。”他合上电脑,扭过头来望着我,于是我说:“我非常想念过去的一个朋友,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山坡上,最近我总是能够梦到她,她的头发变成绿色,而且站在水里。”J从来不曾听我说起过关于朋友的话题,我在北方城市里没有朋友,我只有忡忡,我跟忡忡一起过马路,一起吃饭,哪怕是在最最孤独的山坡上,我们都从来不曾感到恐惧和惊慌。

“你是什么时候采的这些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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