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原来是这样。我看着小优,他的眼里满是愧疚。在最关键的节点上给予这样的帮助,总能收获一份提携的感激。尤其是……对于小优和我这样的人而言。“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李唯,更不知道他是你的先生……”小优不知道这些很正常。李唯本身就是秘密主义者。我睡在他身边十七年,也琢磨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他替我挑选了心理学专业,我很感激他,也很努力地学习,每年都邮寄回国两份成绩单,一份给你,一份给他……”居然连专业都替小优挑好了。“后来,我猜想也是他的安排,我见到了李夕老师……她很能共情我的经历,经常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非常尊敬她。所以郁西,我跟李老师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我努力地消化着这个关系。大约是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小优去了水吧给我接了一杯温水。“那天小瑾和小瑜过来,小瑜差点说了出来,我想她大约在李老师R国的家里见过我们的合照,而小瑾应该也见过,所以打断了她……”连小瑾和小瑜都知道了吗?他们知道这么多,却还在我面前表现的若无其事。我心如刀割。“后来,就是你可能知道的了,读研究生时我加入了李老师的研究团队,我当时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感激李唯……”原来我知道的是从这里开始的。“直到,我在李老师那里看到了你的病历……”我的病历?我猛地一惊,水也从水杯里洒了出来。什么病历?李夕是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的专家……难道小优的意思是——我有精神疾病吗?“对不起,我们隐瞒了你……”我有点听不懂小优的话,他的意思是……我是个精神病人吗?可是,我明明很正常,除了……情绪容易激动外。小优没有等我,继续向下讲去,“李老师研究的课题很……反主流,郁西,记得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催眠吗?当时我说,主流观点认为不可能通过催眠来修改记忆,然而李老师却认为,记忆是可以修改的,只要通过……”“……持续诱导病人选择性相信的方式。”我喃喃道。我转过眼,我觉得后背在发凉。好像尘封的记忆在被慢慢打开,但我又看不到里面的内容。“那……我的病历内容是什么?”我轻声问道,“是……修改了我的记忆吗?”我看回了小优,他很缓、也很慢地点了下头。177我看着小优,又环顾了一眼空荡荡的茶水间,突然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起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小优他早就知道我被篡改了记忆,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李夕有我的病历,那她大约就是所谓的主治医生了。在小优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过心理医生,那请来李夕的,大概率是李唯。我看着小优,一面想笑,一面想哭。李唯、李夕还有他……他们竟然都没有把我当作一个人。如他所说,李家把我当作了生育机器,李唯把我当作替代品,李夕和他……把我当作了研究案例。就是没有人把我当作一个人。尹优是以什么心态面对我的呢?跟一个精神病人玩恋爱游戏,然后观察我滑稽而可笑的反应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偏偏都选中了我?“郁西,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李老师的本意是希望帮助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减轻你的痛苦……”帮助我减轻痛苦吗?为什么要高高在上地、自以为是地帮助我?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减轻我因她而受到的伤害吗!她为什么不去教训那个施暴者,却要来治疗我这个受害人?“于是……后来你也加入了她,对吗?”小优没有说话,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我以为……这能帮到你。”我几乎要被小优这蹩脚的理由逗笑了。帮到我?你凭什么以为这就是帮到我?蒙住我的眼睛、塞住我的耳朵,你们管这个叫帮到我?我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小优伸出手,也许是想要安慰我,却停在了半空中。“哈……好的,尹医生,那你现在能告诉我这个病人,我究竟得了什么病吗?”我笑了很久,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他默默地看着我,眼内满是愧疚。“是产后抑郁带来的……重度抑郁症。”178我以为产后抑郁症只在十六年前,却没想到一直持续到今天。竟然……一直都没有痊愈。“那你是什么时候参与对我治疗的呢,尹医生?”我没有办法再把他当成小优了。我把他当作最信任的人,他却什么都瞒着我。小优痛苦地看着我。我想“尹医生”这三个字刺痛了他,但这是他应受的。“原本我是没有资格的,但后来,李老师对你的治疗……失败了。”失败了?我竟然有了一种报复式的快感——原来你们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原来我也曾让你们棘手过。这真是……无能为力者的可悲报复。我想要笑一下,但只有嘴角的抽搐。我想起了那天李夕在讲座上回答的内容。“……是我发现了什么端倪、不再信任她这个主治医生了,然后你就接手了……对吗?”我猜大约是这样。可我已经记不得发现了什么端倪,也记不得前后的渊源。只有一片模糊的空白。“李老师知道你与我的资助关系,而且我也年轻,团队还有更合适的人,一开始并没有考虑我……但李唯却下了命令,指定由我来当你的主治医生……”所以是……李唯指定的小优?他凭什么干涉李夕的决定?“李老师虽然是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领域的专家,但研究方向不被主流看好,所以相当一部分的研究资金……是李唯提供的。”我仿佛置身在无际的黑暗中。无数道锁链在黑暗中滋长,如藤蔓般将我重重缠绕,而我在不知不觉间,早已被牢牢禁锢。无尽的恐惧在我的心头蔓延开来。我不知道李唯想要做什么,才会这么处心积虑地篡改我的记忆。小腹隐隐作痛起来。可我已别无选择,事到如今,我必须知道全部的……真相。我轻抚着小腹,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李唯让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看着小优。他的眼神与我不期而遇,却又转瞬移开。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什么,而我终于抓住了它。“他没有让我对你做什么……除了指定我来当主治医生外,他没有再做任何干涉,对你的治疗方案是团队会诊决定的,而我负责执行。”那是被我忘却的……记忆。它如画卷般缓缓展开,时间逆流,光影回溯。枫叶映红了郊外的别院。我靠在床头,静静地望着落地窗外的中庭,看那浅深红叶斑驳落下,再随水而逝。管家走了进来,说我有个多年未见的旧友拜访,问我愿否一见。我慢慢地转过头,在他的背后,隐约可见一抹年轻的身影。我低下了头,看着右手腕上又一道新鲜的血痕,无声笑了。我从来就没有朋友,我想,他们又在骗我了。我摇了摇头。管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每当他被我揭穿谎言时,总会变成这副表情。我没再理会他们,而是继续望向中庭簌簌而下的落叶。它们是这样凄美,就像这座别院,宛如一冢华丽的坟茔。然而,与之前的那些人不同,管家背后的人开口了——“好久不见,”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勾起了我的好奇,我回过头去。窗外的枫红照亮了他的眼。就像久违的春日晨光,落在了华贵而腐朽的古屋内。“郁西。”小优温然笑着,念出了我的名字。原来……这才是我们久别重逢的真相。179一切都戛然而止。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没有更多的端倪,没有前后的渊源,又是一片模糊的空白。过去的记忆,承载记忆的时间,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悉数剥夺殆尽,我就像个懵懂的孩童,蓦然回首,却已不知所踪。我……都经历了什么?我……还能信任谁呢?我害怕起来。黑暗中,仿佛无数阴翳在窥探,我抱紧了小腹,急促地喘息着。“西西?”小优发现了我的不适。他站起身,想要去请医生。我强撑着伸出手,死死地拉住了他。“我没事……”我不能放他离开。我本能地觉得……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李唯、李夕和他……或者还有我记不得的许多人,只有他还愿意施舍一点可怜的真相,给我这个早已一无所有的囚徒。“告诉我……你们的治疗方案是什么?”我攥紧了他的手,近乎乞求地看着他。他的眼内满是懊悔。我没有告诉他我在保胎,我怕他会犹豫,会有所隐瞒。然而哪怕鲜血淋漓,我也要知道真相——这是我活下去必须付出的代价。“求求你……告诉我……”我咬着牙,死死地盯着他,几乎声嘶力竭。如果活着就是一具行尸走rou,我宁可就此痛快死去。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大约是陈特助——或是女管家,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流出眼泪,渐渐被绝望笼罩,“……告诉我,小优。”小优终于扶起了我。我失了气力,脚步虚浮,随着他向男士洗手间走去。他关上了门。我们来到了整面的镜子前。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了对面。那人走了进去,似乎开始了一间间的翻找。“西西,你是不是很久没有这样照过镜子了?”小优轻声道。我侧过头,看向了小优,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来到我的身后,轻捏住我的下巴。他的声音柔和起来。夕阳西下,海面升起晚霞,水天相接,淡淡地晕开暮色。“西西,你看一看镜子里的自己……”我看向了镜子。不过是他和我,与平时并无不同。而我的脸,还与李夕愈发相似。我摇了摇头。似乎有人从对面走了出来,脚步慌乱,又匆匆离去。“再仔细地……看一看。”小优的声音再次响起。然而我什么都看不出来。我摇了摇头。我想那人一定通知了守在门口的随扈,甚至已经告诉了李唯,我们很快就会被发现……“西西,专心一点……”我没法专心了。如果这一次我不能知道真相的话,李唯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把我藏起来。藏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好像……他曾经就这么做过。“我……看不出来。”我痛苦地低下了眼,绝望已经彻底地笼住了我,小腹一阵接着一阵地抽痛,无声地发出尖叫。“别害怕,西西……”小优松开了捏住我下巴的手。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喃。指尖来到肩头,自肩线慢慢下滑,渐渐施力按压,所经之处,凝滞的血液仿佛都流动了起来——回忆被唤醒。好像回到了古都饭店的那个阳光灿然的上午。空气中浮动着薰衣草和雪松的芳香。指尖沿着椎线下移,慢慢来到尾骨处,再缓缓推开。一切都缥缈起来。“你还记得那两个选项吗?”小优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的一场幻梦。我点了点头。“如果,有两个选择摆在你的面前,一个是真实的痛苦,另一个是虚假的幸福,你会选择哪一个呢?”我犹豫起来。似乎哪一个都不是我想要的。不过……好像还有一个选项,然而,他已不属于我。我紧紧地闭上眼,想要沉溺其中,再不离开。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我决定……哪一项都不选,”我想。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拥有——“我……只选小优。”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看向了镜子里的自己。在那一瞬间,阳光拨开了镜前的迷雾,驱散了过往的所有阴霾。我终于看清了自己。那是一张……完全不同于李夕的脸。我瞪大了眼睛,细细地寻找曾经相似的痕迹。却已荡然无存。就像……从来没有重叠过一样。“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喃喃道。小腹传来了剧痛,它不断翻滚着,好像有什么……正在无可挽回地坠落。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诱导我相信……我只是一个别人的替代品?“是……随机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有很多人直奔我们所在之处而来。小优抱住已站不稳的我,在我耳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们准备了很多个故事,你会选择相信哪一个,是完全随机的……而它们都是用来隐藏同一个真相的……对不起,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李唯他……绝对有问题……”用来隐藏同一个真相……是吗?我已经分辨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似乎有什么从体内滑了出来,空气里到处都是血的味道。我不知道我该相信谁,甚至连用来分辨真伪的记忆……都是假的。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门把被拧开,有人尖叫起来,有人上前把我和小优分开,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小优被随扈制住、压在地上,他没有挣扎,只是看向快要失去意识的我:“还有……你的感觉,”担架运了过来,我被合力抬了上去。随扈按下了小优的头,我再也看不见他的脸,“你的感觉会保护你……如果你觉得痛,那请……一定要远离……”小优的声音渐低。剧痛袭来,彻底地将我吞噬,我陷入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