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电梯门缓缓开启。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望着光源的方向。原来是……小优。仿佛是劫后余生,我落下泪来。不是另一个杀手。真的是……太好了。小优微微一顿,随即飞身上前。有了小优的挺身相救,弹簧刀很快就被夺下,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我松了口气。“Ethan,”年轻女人见刺杀无望,眼神逐渐浑浊起来,轻喃起一个人的名字,带着一种伤感的温柔,“对不起……”Ethan……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似乎有什么闯入了脑海。那是一个同样风雨飘摇的夜晚,照明弹宛如焰火,一簇又一簇地点亮了整座帝都的夜空。“Edith……是吗?”李唯的声音很轻,如地狱归来的恶鬼,缓缓地念出了女人的姓名。他认出了这个女人。浅色的眸内燃着冰冷的火,似是即将大开杀戒的前兆。241黑云压城,暴雨滂沱。帝都启动了一级反恐预案。卫戍部队出动,在半个小时内封锁了整个CBD区域,以丽景大厦为中心的十数栋写字楼都被清空。23:00。装甲越野房车内,我看了一眼时间。手机仍然没有信号,屏蔽车正在逡巡,以确保区域内所有常用联络设备都失去作用。我抬起头,看向了李唯。凤台派来的医疗团队接手了他。浸血的衬衫被剪开,刀伤的创口正在被反复清洗。他的伤口很深,几可见骨。因李唯的坚持,本该前往医院处理,医生们只好在车内给他准备缝合手术。双氧水浇下,泛起大量的血沫。李唯轻蹙眉头,看似面无表情,其实紧绷的下颌角已暴露出了他正咬牙忍着痛。我担忧地看着他,大约感受到了我的视线,他又故作无恙地转脸向窗外。这个死要面子的笨蛋。“阿嚏——”尽管车内很暖和,他也盖上了毛毯,我还是站起身,上前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很冰。我刚要再一试他的额温,就被他抽出了手,然后摆出一副拒不配合的模样。自从确认安全的那一刻起,这家伙就不知道在气些什么。“听话,让我看看……”我向来不惯他这些毛病,也不啰嗦,直接扣住脑袋,覆上额头——有些微烫。“请您不用担心,李夫人,这只是最常见的外伤炎症。”听了医生的安慰,我稍稍放心。他们开始了术前的消毒,翠绿色的手术巾映的创口更加狰狞,我掐住手心,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程璇,”程特助应声上前,听李唯吩咐道,“带夫人去旁边的车上休息吧。”我摇了摇头。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只想留在这里陪着他。然而车门却已开启。李唯没有看我,只继续对程特助吩咐道:“替我转告夫人,尹优在那辆车上,请她先行代我道谢。”我撇了撇嘴。冷战是不擅长跟我吵架的李唯在发脾气时的唯一招数,而具体表现就像现在这样,折腾中间人(比如程特助)来回传话。都三十八岁了,李唯,就不能像个成年人一样开诚布公地解决问题吗?可看到那张因失血而惨白的脸,我又不忍再指责他了。我叹了口气,走向了车门。程特助已撑开长柄黑伞,等在了雨中。242暴雨瓢泼,丽景大厦前的广场上泛起白茫茫的水花。红蓝警灯闪烁,以两辆装甲越野房车为中心,数辆军用装甲车呈扇形在内圈护卫,荷枪实弹的特警立在其间。不远处传来了搜爆犬的吠叫声。一片肃杀。我收回视线,登上了房车的阶梯。比起刚才那辆近乎作战室的布置,这里更适合休息。客厅铺着繁复的花鸟地毯,摆了一组高背扶手椅。在落地灯的柔光下,小优正捧着热茶,看着窗外。“西西?”他转过脸,见来人是我,有些惊讶,“李先生他……怎么样了?”仅仅是这样看着他,我的心里就生出了一丝愧疚。我像个懦夫一样地伤害了他,可在生死关头,他却毫不犹豫地救了我。他还是那个善良而勇敢的好孩子,而我却像一个险恶的大人,总在敷衍他。“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不用客气,西西。”小优轻声道。然后空气就安静了下来。我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真丝地毯,刺绣的花木葳蕤生光,栖憩其中的鸟羽流潋着宝石般的光芒。“对不起,小优,”我想了很久,终于鼓足了勇气,是我把他拖进了我和李唯婚姻的泥潭,而如今又留他一人独自挣扎。只是长痛毕竟不如短痛。李唯让我先来道谢,大约也有让我和小优好好聊一聊的意思,“我之前一直不敢面对你,但……”然而,就像预料到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小优突然开口,打断了我:“西西,可以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点了点头。尽管物是人非,小优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澄澈。我应该坦诚以待。“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不是准备放下过去,跟李唯……重新开始了?”我惊讶地看着他。这是我连对李唯都不曾宣之于口的想法,却被他这样猜了出来。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过去的贪痴嗔慢,终究如镜花水月,转瞬即逝。但我已经决定坦诚地面对他……和我自己了。我点了点头。小优看着我,眼内似有情绪翻涌,我想他大约是觉得我无可救药了。“我……很可笑吧?”我转过眼,看向窗外。雨势渐小,淅淅沥沥地打在防弹玻璃上。人心易变。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习惯了有李唯的陪伴——明明在两个月前,我还曾试图以死逃离。“不,西西,可笑的不是你,”小优的声音带着一丝落寞,仿佛一步错过,然后步步皆错,“而是我。”夜色浓重。我却没有勇气再看向小优。“这段时间我无数次在想,你是不是也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回到李唯的身边……然而我发现你却离我越来越远,我总以己度人,想猜出你的难言之隐,却忘记了当时的我们为什么会分开——”我转过了脸。黄玫瑰扦在描金的古董青瓷花瓶里,夕露欲滴,灿然盛放。当时的我们为什么会分开呢,小优?大概就是从你看见了我的消息,却选择已读不回开始的。当我躺在李唯的身边,从天黑等你到天亮,却看到聊天框还是一片空白时——我想我就失去了爱你的勇气。我今年三十九岁了,小优,你知道吗?你缺席了我的生日,但偏偏我今年水逆,失去了我们的爱情,失去了一个小生命,也差点失去了我自己。我告诉自己,你无可奈何,这些不怪你;我也告诉自己,李唯何其无辜,这些更不怪他。可是小优,我不是那种很厉害的人,我不是刮骨疗毒的关云长,也不是乌江自刎的楚霸王。我只是普通人郁西,也会觉得痛。当夕阳西沉时,我也会畏惧漫漫黑夜,向往天边的光与热。那时的我只想转过身,然后拥抱夕阳。可我不能指责你,这不是你的错,只是因为曾经爱你的我实在太过普通。所以时至今日,我还是开不了口。“对不起,西西,是我太自以为是,让你失望了。”我们沉沉地注视着对方。这一刻,我们终于学会了坦诚相待,然而一切却都覆水难收。243程特助适时地端来了热茶,换掉了小优手里已冷去的那杯。我看着手中天青釉的铃铛杯,茶香袅袅,白雾团起。“今天真的……很感谢你。”小优浮出一抹苦笑,我才发现同一句话已说了两遍。程特助退到了一旁,垂手侍立。我转过眼,看着小优。小优,其实你说错了。我不是准备跟李唯重新开始,而是……我不想再去计较了。就像此时我与你面对面聊天,却无所谓一旁的程特助是否会向李唯转述一样。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很可笑,其实连我都觉得自己很可笑。但我还有很多放不下的人,我放不下小瑾和小瑜,甚至也放不下……李唯。我知道他的身上还有很多谜团,但当今夜银光掠起,而他护过我的后背,我就再没有了恨他的理由。也许李夕说的对,我应该活在当下。我只是想要看一看这世间最温柔的夕阳,感受轻拂脸颊的晚风,再过一场没有难言之隐、也没有谎言欺骗的安稳人生。“所以,我们……只能这样了吗?”小优的声音很轻。他像是在向我求证,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对不起,小优。我曾爱过你。而直到此刻,我依然关心你,我希望你快乐,如果你遇到烦忧,我愿意尽一切努力去帮助你。只是……我们不再是爱人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小优。244小优点了点头。我们喝完了手中的茶。程特助上前,告诉我李唯手术很顺利,现在请我和小优过去。我们站起身,原来车窗外的雨已停。程特助先下了车。车内剩了我和小优两人,他递来了一折密码条:“片子我放在了顶层的储物柜里,记得去拿。”我鼻头一酸。小优成全了我,而我却推开了他。就像他在下行电梯里听到我的尖叫,然后想也没想地按下了停靠键一样。他救了我,也救了我和李唯。而我一边说着希望他快乐,一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我还是红了眼睛。“不用客气,西西,”两指夹起纸条,放进茶歇裙的口袋,“我今天之所以会那么做,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许下过希波克拉底誓言,我无法在别人遇到危难时,视若无睹地离开——就像你决定不再计较从前的事一样,这也是遵从我心的选择,跟你,跟李唯,跟这世上其他的人和事都无关。”我抬起头。仿佛一切都回到两年前,我靠在床上,窗外的枫叶照亮了他的眼,映出了火红的温柔。“谢谢你,郁西,”他弯起眼睛,释然地笑了起来,“很幸运,我曾在这个世界遇到过你。”245细雨如雾,晕开了霓虹的光。散发着末日气息的庞然房车旁,随扈打起长柄黑伞,为李唯遮去雨雾的潮气。李唯披着一件西装风衣,受伤的右臂隐于其中。黑色的伞下,他抬起眼,向我们看来。他的脸色苍白,唇也没了血色。浅色的眸光流转,氤氲着雨夜的水气,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心猛地一颤,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周围的数栋写字楼正灯火通明,给这多舛的暗夜增了一抹橘调。小优站在了李唯的对面。李唯微微倾身,向他伸出了未受伤的左手,道:“今日多谢小尹医生,救命之恩,李唯铭记于心。”我看着李唯。他很少有这样谦卑的时候。大约是这次劫后余生,让他开始明白在死亡面前,众生皆平等的道理了。“举手之劳,不必挂心。”双手相握。我惊讶地扬起眉,看向了一脸灿然笑意的小优。似乎在两个小时前,他对面的某位李姓男子才说过这句话。就像一只曾被狗撵的团团转的小野猫,摩拳擦掌地要从某条恶犬的嘴里讨回一点便宜。我伸出手,摩挲起了匿在风衣里的、某条恶犬微攥的手背。他的脸上正挂着最优雅的笑容,然而在不足为外人道的太阳xue处,一根不得体的青筋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频率,抽搐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