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8雪还在下。檀香幽幽。我跪在佛台前的蒲团上,台上摆着佛龛,前面放着字条,上面写着李唯的姓名和八字,我双手合十,不断默念我的愿望。昨晚整盅花胶黄鱼羹倒扣在李唯的膝盖上,将那未痊愈的伤口浇了个彻底,据闻讯赶来的医生说,很有感染的风险。我高兴的一夜未眠。以他现在的虚弱,如果感染的话,应该就活不成了吧?我越想越高兴,足足祷告了一个晚上,又担心神佛听不见,天一亮就让他们送了佛龛过来。我知道我奈何不了李唯,但我想神佛一定有办法。他一定会感染的。他会得败血症,会浑身流脓,会活活痛死,然后堕入阿鼻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只是这样默念,都让我高兴到笑出声来。“小西。”背后又传来了她的声音。已经叫了我第三遍了。真讨厌。我想。赖在这里东拉西扯,我可没有时间陪她,我得多祷告几遍——李唯一定会感染的。“小西,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李唯死呢?”真讨厌。她打扰我祷告了。我恼火起来。可是我不搭理她,她又要一直说话。万一我念错了,李唯没有得败血症,或者没有浑身流脓,又或者没有活活痛死,那该怎么办?这可不行。他这样坏的人,一定要不得好死才行。我只好先停下来,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来人。见我转身,她就走上前,也跪坐下来。她的声音很轻柔。“小西,别这样,在佛前诅咒,会被反噬的。”她在……吓唬我吗?可是她看起来很认真,不像是编出来骗我的。那、那也没办法。我只能被反噬了。只要李唯不得好死,我愿意跟他一起下地狱。“小西,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李唯死吗?”她又在问我了。她为什么不去问李唯呢?他们不是姐弟吗?我知道了。李唯对她也没有说实话。是了。这才是李唯,他对谁都不会说实话。他就是这样的人,害死了我父母,害死了小优,却还要装作好人。他是坏人。神佛要是知道世上有他这样的人,他一定会感染的,他一定会不得好死的。“小西。”眼前人皱了眉,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热,我的手很凉。她是来烫我的。我连忙抽出手,害怕到向后仰去。“小心!”头差点磕在了佛台拐角上,她扶住了我。我看着她。她满脸担忧。她没让我摔下去,没让我摔在雪地里。“别害怕,小西,我不会伤害你。”她不会伤害我吗?可昨天没人把我拉起来呀。就连李瑾和李瑜都没有……拉我一把。“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小西,我是来帮助你的。”没有人会来帮助我了。他们都讨厌我,嫌我给他们丢人了,嫌我坏了李唯的大事。不过。我现在也、也讨厌他们了。我也、也不算吃亏。“小西,别哭,大家都很喜欢你,你很好,没有人讨厌你……”我默默地低下头,眼里一滴接着一滴,落在了地毯上。不会有人喜欢我了。喜欢我的爸爸,喜欢我的mama,喜欢我的小优。他们都已经死了。他们都已经被李唯害死了。“小西,你为什么会认为是李唯害死他们的呢?”不是我认为。这就是事实。这是我过去的记忆,是被你们掩埋的记忆,是它告诉我——李唯害死了它们。记忆是不会骗人的,只有李唯在骗人,他骗了我,又骗了你。“小西,是谁……帮你恢复的记忆?是……通过催眠吗?”催眠……吗?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推开李夕。她、她又要催眠我了。这次小优不在了,没有人会救我了。我、我得自己保护自己了。“请、请你出去……”可我不敢放什么狠话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用那些可怖的手段对付我——比如额叶切除术。要是得罪了她,她、他们把我的额叶切除了怎么办?李唯还没有死。我就还不能死。“小西,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出、出去……”她膝行两步,试图抱住我,不,也许她是要带我去做手术。我连忙躲开,然后疯狂向后爬去,直钻进床底下。这是我最后的避难所了。我想。我可千万不能被抓走,我还得亲眼看到李唯死呢。469好在她没有追过来。我趴在床底下,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她只叹了口气,随后开门走了出去。我还是很紧张,又停了一会儿,确认她是真的走了,才慢慢地爬了出来。我刚想跪回佛台前,就听见门外又传来说话声。他们不会又派人抓我去做手术吧?我怕的喘不过气来。可惜我来不及躲进床底下,门就被打开了。“mama?”我抬起头,看向站在门口的两个人,好像是李瑾和李瑜。他们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佣人,抬了一张方几,还是昨晚那张,摆着四菜一汤。李瑜看着我,眼圈瞬间就红了,径直向我走来。我下意识背过身去,对着窗玻璃照了照——我还没有换下丧服,昨天早上化的妆也脱的乌七八糟,头发还乱蓬蓬的,整个人像个疯子一样。他们……又要嫌我丢人了。“对不起,mama,昨天是我说错话了,我最近没睡好,请你原谅我……”我没有回头。李瑜说的对。我是给他们丢人了。我的孩子们……嫌我给他们丢人了。“……但、但别拿我的错误惩罚自己,mama,先吃饭……好不好?”李瑜从背后紧紧抱住我。我低下头。丧服的裙摆还沾着昨天的泥污。她……不嫌我丢人了吗?可是。她的怀抱很温暖。也许她不会伤害我了。也许那只是一个意外。我想了想,还是回过头,想跟她好好说说话。说不定……她也有什么苦衷。见我回了头,李瑜虽还红着眼,但已破涕为笑了。“先吃饭,好不好?”她挎住我胳膊,介绍着他们带来的午餐,“我和哥哥一大早就在厨房盯着了,这些都是爸爸告诉我们……mama爱吃的。”爸爸……告诉我们。你是说……李唯还没死吗?他、他怎么能不死呢?我猛地甩开李瑜,来到佛台前,注视着佛龛里那尊菩萨的眼。菩萨手持莲花,足踏山石,眼里却没有丝毫的悲悯——我知道了。菩萨在、在嘲笑我。它在嘲笑我自不量力,嘲笑我临时抱佛脚,嘲笑我李唯给的供奉更多,它凭什么要来保佑我?可是。我才是好人,李唯是坏人,神佛原该惩恶扬善,怎么可以看供奉多少呢?太、太不公平了。连神佛都在骗人。它们只保佑李唯。它们不保佑好人。我不要相信它们了。我再、再也不要相信它们了。我抱起佛龛,重重向地面砸去,金漆木雕的古董佛龛在瞬间裂开,佛首滚向墙角,发出久远的悲鸣与哀叹。李瑾大步上前,直将李瑜护在身后。我这才看到李瑜在被我甩开后,撞到了佛台的拐角,手背划出了一道血痕。我……伤到她了。我下意识地就要去看她的伤口,却被李瑾拦住了。我慢慢地抬起头。他已经很高了,比起那个小老头模样的婴儿,已经长高太多太多。可他的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我默默地咽了口唾沫。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李瑜会撞到佛台上,我、我摆佛台只是为了让李唯死,不是想让李瑜受伤。“如果不是爸爸,你应该正跟黎家那对父女在保密局受审,mama,人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看着李瑾。他的眼里只剩下了愤怒和失望。可、可不是我得了便宜……是、是李唯得了便宜,他害死我父母,还害死小优,他、他得了便宜还卖乖……“mama,你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吗?”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他看着我,眼也泛了红。“小瑜不依靠药物已经睡不着了,医生说她是中度抑郁,但就算这样,她还得小心翼翼、照顾你的情绪——因为从我们记事起,就被要求让着mama……”我听不懂他的话。又、又不是我要求他们让着我的。而且。我的事情太多了,桦姨病了,小优死了,我cao心不过来了。“是啊,mama,你总能给自己找到理由,小瑜只说错一句话,你就揪着不放,可是,你对我们说错了多少话?对爸爸又说错了多少话?你……算过吗?”我惊恐地看着李瑾。他、他是在替他父亲声讨我吗?“爸爸病重你不管,小瑜抑郁你也不顾,你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爸爸至少还知道拜托夕姑姑给小瑜做心理疏导……mama呢?mama做了什么呢?除了伤害爸爸,怀念你的情人,你还做了什……”“啪——”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痛。李瑾的脸偏了过去。他、他就是来替他父亲声讨我的。我怀胎十月,痛了一天一夜,把他们生了下来。他只记得李唯的好了。他们就只记得李唯的好了!“因为你永远在计较,你宁可亲者痛仇者快,也要跟家人算清楚……你这么生气,不就是因为恨我们昨天抛下了你——可昨天是什么场合?周家的人、林家的人……半个京城的人都在,你已经闹到没法转圜了!如果当时不跟你切割,周家和林家今天就会借你把爸爸拉下台,到时候凤台就会出手,逼爸爸跟你切割……不,可能会更糟,安北法案也会彻底流产,爸爸半生的心血就付诸东流……当然,我知道你不关心这些,因为你只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小瑾已经泪流满面。像是多年累积的怨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竟然恨我。我颤抖起来。所以……我就活该被摔在雪地里吗?所以。我生下你们,就活该被摔在雪地里吗?我、我不该生下你们的。是我痛了一天一夜,把你们生了下来。都是我的错。“是的,”小瑾看着我,“你不该生下我的,如果有的选,我希望没有被生下来,在这个家,从小到大,我一直都过得很辛苦。”我呆呆地望着他。李瑾在说……什么?他是说……他不想被我生下来吗?我、我就这么糟糕吗?我低下了头。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吗?我看着左胸。那里像被绳索套住,慢慢地、慢慢地在绞紧。好疼。但我不能让李瑾看出来。他说……他过得很辛苦。他说……他一直过得很辛苦。怎么会这样呢?我又抬起头,试图寻找十六年前,那个小小的脑袋。那是一个红通通的小脑袋,皱皱巴巴的,不像我,也不像李唯,就像一个小老头,一点儿也不好看。可是那又怎样呢?十六年前的郁西,她只想她的孩子平安地、健康地、快乐地长大——哪怕他们不爱她。可是。我的孩子却在对我说……他从小到大一直过得很辛苦。我看向了李瑜,她已经泣不成声。她现在也有抑郁症了。怎、怎么会这样呢?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当我发现时,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十六年是这样久,我还能怎么办呢?胸口越来越痛。而李瑾含着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似乎还在等我一个答案。可我怎么回答你呢?岁月已不可回首,我给不了你们答案了。“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突然想起那天桦姨的眼神,当我质问她时,她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这样敷衍我。我现在才明白。那不是敷衍。而是真真正正的无可奈何。因为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李瑾。李瑜。我没有办法重启你们的人生了,“我、我就是这样的妈了,去、去找你们爸爸吧,被、被我这样的妈生下来,就、就算你们倒霉吧。”我转过身,捂住胸口,慢慢地向里间走去。不、不想要我这样的妈,那就不要吧。李、李唯应该跟我离婚的,他早该跟我离婚的。这、这样你们就能有一个更好的mama了,就不会过得这么辛苦了。“你这是什么话!”小瑾在我背后声嘶力竭地吼道,他崩溃地大哭起来,“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是什么话……”我的脚步越发沉重,眼前也一阵阵发黑。我没有办法了,小瑾,小瑜。就当没我这个妈吧。“只、只要你愿意,mama,只要你愿意,都还来得及,只要你愿意相信我们,一切都来得及……”来不及了。我看着架子床,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我想我已经来不及走到床边了。小瑾。小瑜。我抓紧了胸口,只觉得烈火灼心。对不起。摊上我这样的妈,就算你们倒霉吧。眼前只余茫茫黑夜。我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