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人玄衣高冠,神采奕奕地走到自己面前,那短短的几步路便如同踏过了谢清不算长的一生。曾经两小无猜,曾经相依为命,他们之间从前不可言说的深情厚谊到如今空余鸩酒一杯。谢清仿佛突然失去所恃之气,眼中的光彩瞬间流逝。他长叹一声:“罢,罢,罢。陛下肯念着旧情来送臣一程,清幸甚。”说着接过内侍手中的杯盏,一饮而尽。
谢丞相世家公子,丢得身家性命却丢不得天生风流。死生关头亦从容,甚至喝下毒酒时也不忘以广袖掩面。可这点风度却害他错过了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舍神色。
如若不然,让他指着这一瞬的不舍再为赵俨祗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三生三世,他也会甘之如饴。
“阿元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我这身子骨还能有几天好活呢?”仿佛不是诀别,只是最普通的交谈;仿佛从没什么鸩酒毒药,他刚刚饮下的不过是盏喝惯了的浓茶。“你日日给我吃的东西我一口没落,就算你不给我喝这杯酒,我的日子也多不过三月。你何必画蛇添足,无端落人口实,叫人说你鸟尽弓藏,刻薄寡恩。你就容我多活几日,皆大欢喜不好么?”
谢清的脸白的不像话,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他自己却似乎浑然不觉,依旧絮絮不止:“请陛下厚葬臣——不必葬入皇陵,臣家祖坟就很好。哦,我忘啦,我家没有祖坟啦,那就挑块好地方吧。不要因为恨我,就寒了别人的心,你这样以后谁还能给你做事呢?阿元,世家大族与以前再不可同日而语,陛下再不必担心大权旁落。可你别听不进别人的话,记着先生说的,善待这大好河山。北边的匈奴人业已式微,陛下以夷制夷,非常好;西南的……”
谢清临死之前最后一刻,记挂的仍然是他的天下。
而后他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嘴角溢出暗色的血迹,他知道,毒药正在迅速侵蚀他的五脏六腑。他贪婪地盯着赵俨祗,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微微动了嘴,却没发出声音。
——他说:“阿元,抱抱我可好。”
赵俨祗,我真冷啊。
第2章1
今上幼子,广陵王赵俨祗是个喂不熟的狼崽子。这是广明宫里几乎所有人的共识。
赵俨祗的童年挺悲惨。四岁的时候赵俨祗长兄随军出征,殒命沙场,生母昭和皇后没熬过丧子之痛,过了几个月,便也追着长子去了。据说他父亲挺疼他,但是无奈国事繁忙,实在腾不出手来照顾他,便养在陈昭仪处;陈昭仪无子,对他疼爱有加,结果几个月后不幸中毒身亡——据说,她死前喝的那最后一碗蜜浆本来是给赵俨祗准备的。
至于为什么有人急着要个五岁幼童的性命,恐怕多半还得怪皇帝陛下。
众所周知,皇帝陛下赵景对幼子偏心都快偏到胳肢窝了。昭和皇后怀赵俨祗的时候受了点惊吓,因此赵俨祗刚生下来的时候稍微有那么点先天不足,年幼时经常生病,赵景于是遍请天下名医给爱子调养。甚至连带着自己也读了不少医书,几乎快读成了半个大夫,上心得不得了。在赵俨祗两岁的时候,赵景突然想到了“冲喜”这个办法,冲喜的方式是给这两岁的小奶娃封了王——这可着实算是前后五百年最年轻的诸侯王了——而且封地是繁华的军事要地广陵。如果说这些都不算什么,那么赵景为幼子起名花的心思,真的不怪有人心急。
“赵俨祗”这名字那么明显地取自“汤禹俨而祗敬兮”代表了今上怎样的期盼自不必说,单单赵俨祗出生后赵景给他起的小名“阿元”就够人神共愤了,大概只有某个在宠妃生了儿子之后欢呼“此乃朕第一子”的二货皇帝可以与之媲美。
所以说,有个不靠谱的父亲实在是造成赵俨祗童年悲剧的罪魁祸首。
赵俨祗接连“克死”长兄、生母、养母后,赵景不知是听信了幼子“刑克父母”的谣言,还是终于觉察出了什么,总之,他渐渐对赵俨祗不闻不问起来。
母亲早逝而父亲又不上心,居高位者大概做不来对一个幼童落井下石这种事,但并不妨碍总有那么几个欺主年幼的恶仆。而赵俨祗在与恶仆的斗争过程中迅速蜕变,长成了一个顽劣的、养不熟的狼崽子。
转眼间赵俨祗到了启蒙的年纪,由于实在太能折腾,终于在某段时间后,再次获得了皇帝陛下的关注。
广陵王伴读,淮阳侯世子刘晋“不慎”失足掉进了荷花池,获救后卧病月余,再也不肯当这劳什子的伴读;
广陵王伴读,伏波将军长孙郑康“殴打”广陵王傅母,郑老将军亲自入宫请罪,领走孙子。
“斯文扫地,真是斯文扫地啊!”赵景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听赵俨祗的第二位王傅宋济章声泪俱下地哭诉,“广陵王无状,臣罪当诛!臣愧对……”
赵景连忙遏制住宋老先生看起来就像是长篇大论的哭诉,并好言安抚了近一个时辰,才把刚刚成为前任广陵王傅的宋济章送出门。
据说广陵王顽劣不成器令今上心痛不已,深觉愧对早逝的发妻。赵俨祗七岁生辰的那一天,被赵景罚在昭和皇后陵前跪了两个时辰,一直跪倒膝盖没了知觉。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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