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起弥漫着难闻的怪味,门口炉子上偎着一只砂锅,正在咕咕地冒着热气,他坐在一只小凳上,轻轻地摇着蒲扇,大约是在煮着药或是熬着药。她只觉得厌烦,便轻轻地翻了一个身,然而实在疼在地无法忍耐,不由得就叫出声来,立刻惊动了屋里的另外一个人。他撂下了手里的扇子,急步奔回床前,焦虑急切地望着她,抖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从一旁的小橱上拿过一只小黑板,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六个大字,“我不是我没有”……
她恍惚想起她曾经质问过他的话,怔怔地出着神。然而他却将那小黑板伸到她的眼前来,轻轻地摇晃着示意她来看着,她仍旧保持着原来漠然的神气,却有眼泪不争气地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原来,她在梦里见到的新郎,竟然是不会说话的。
十六
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她只能在这个不知是人间何方的山野深处隐藏了起来,默默地忍受着来自脚上的创伤,还得告诫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要耐心地等待,因为她要等的人迟早有一日总会来救她的。
那个不会说话的家伙叫石生,据说还在襁褓的时候被这家的梁姓男主人从半山腰的一个草垛旁捡回来的,一直视为珍宝,竟然还供养着上到了中学。可惜老人已经是风烛残年了,总有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老人死了,石生大病了一场,竟然把喉咙给烧坏了,病好以后就不能再说话了,也无法继续那本来就不可能再继续下去的学业。更何况,这家赖以生存的经济支柱已经不在了,温饱都成问题,哪儿还有闲钱浪费在一个捡来的野孩子身上?倒底还是由老族长九太公出面,村里又另外给他拨了一块地,至少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饿死。他也怪,并没有离开梁家,只在梁家的滥瓦破屋外又搭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木屋,就象他写在小黑板上告诉她的,“爷爷还在这里,我也要在这里。”
她大约能够体会这种心情,因为一个人活在这世上,难免会孤单寂寞,难免会因这孤单寂寞而生出了别样的恐惧,因为没有未来,更没有希望,抛弃自己的人不会再回头,已经死去的人也不能再回头,再也不会有人惦记与挂念,无论喜与悲,无论刮风还下雨,无论健康还是病如膏肓,都不会有人在意,只是一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变得毫无意义。
可是,偏偏他好象没心没肺似的,只知道傻兮兮地笑着,笑着看她吃药,笑着看她喝汤,笑着看她吃饭,尽管那药熬地其苦无比,尽管那汤煲地淡而无味,尽管那饭做地难以下咽,可是他就那么喜孜孜地在一旁看着她,好象她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送进肚里去,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情。
她却哪里有心情在这里陪着他解闷,脾气上来的时候,不吃也不喝,只是瞪着灼灼的目光,虎视眈眈地吼着他,“放我走……”
他怔了一怔,转身走出屋去,那一日他出去了好长时间,她的气也渐渐地消了,没有他的帮忙,她根本就跑不掉。其实,她看地出来,他并不仅仅是在讨好着她,简直是在虔诚地供奉着她,仿佛对着袅袅生烟的佛龛上的那一尊白玉神像。也许在过去的日子里实在太无聊了,难得有个人来,注入了新鲜的思想和生气。只是,他去哪里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傍晚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五十几岁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极不情愿的表情,仿佛是被他死乞白咧地硬拖了来的。她不由得问了一句:“这是谁?”他立刻眉飞色舞地写在小黑板上,“大夫”,见她一副怀疑的表情,又刷刷地龙飞凤舞了几笔:“刚刚从山那边回来的……”言之凿凿,仿佛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大约就是一走街串巷的蒙古大夫,又或许根本就是一个“兽医”。
没想到那人仿佛有看透人心的本领,冷冷地道:“没错,我就是一个兽医。看与不看,都随你的便!”
尽管脚上的疼痛正在一寸寸地慢慢地加剧,可是她也不愿意让这个指甲里漆黑麻乌的家伙来接触自己的身体,坚决不行!人在屋檐下,万事已经不由己了,那个死“兽医”虽然嘴上说着让她选择,两手却十分麻利地抓住她那只已经肿地好象云南火腿一般的脚踝,并且在煞有介事的治疗过程中,嘴巴依旧不肯浪费了,竟然还在对他们这对“奸夫淫妇”伤风败俗的恶行叽叽咕咕,下手自然也就狠了一些,把她痛了一个死去活来,愣是忍着没有叫出声来,只是死死地抓住了石生的胳膊,仿佛那才是支撑下去的唯一指望。
已经过了几天了?一天……两天……还是更久?
她扳着手指头数着,可还是数地不够清楚,因为仅有的耐心在无望的等待中渐渐地消磨殆尽了,她等待的人压根就不关心她是生还是死,也许巴不得她就此人间蒸发了,也许根本就是他的杰作……躺在那粗糙的床上,无事可做,唯一的事情就是胡思乱想,而且是往没有出路的死胡同里急火火地闯着,怨天怨地怨恨着所有的一切。
那个傻子却一点都不善解人意,端着药碗笑嘻嘻地走进茅屋来,还小心翼翼地吹了一吹,仿佛是确信了不烫之后才递到她嘴边。她正烦地想找人大吵一架,偏偏现在的对手又是一个闷葫芦,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越想越气,看也不看没头没脑地一掌挥了出去,将他手里的药碗打到地上。“劈里啪啦”一通乱响,倒吓了她一跳,明明已经有些心虚了却还是硬着嘴叫喊着:“吃药……吃药……你整天就知道吃药,你还能不能干点别的?”
这两天下来,她总是不定时地发着脾气,他从最初的惊讶到渐渐地习惯,丝毫也没费劲,这会儿也不过只是扁了扁嘴,却没有生气,找了毛巾轻轻地擦了擦她身边的残羹冷炙,然后才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断瓦残片。
那样漫长的寂静消磨着她的意志力,她渐渐地意识到自己的无理,他不肯替她去报警或者报信,根本也怨不得他,毕竟在不远处的堂屋里住着的担当着诱拐主谋的一老一少,还是他名义上的家人。更何况,自从爷爷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下过山,他与外面的世界已经整整隔绝了近十年的光景了……那样深的隔膜与恐惧,也怨不得他……
可是她还是在做着无谓的挣扎:“我知道你听地见……你不用在这儿装傻充愣……你我放走……”
如此色厉内荏的叫唤也是白搭,这里真的很偏僻,据说最近的电话还得翻越三个山头再走几百里的山路才能有一部……凭她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指望。那个死兽医说她若想箭步如飞,至少得休整一个月左右。
昏暗的烛火,映着他高大的身躯,黝黑的皮肤反射出紫铜般的光亮。对面坑坑洼洼的墙壁上晃动着一个清晰的影子,她怔怔地瞧了一会儿,他已经站起身来了,将药碗的碎片放到了一边,又重新到外面去熬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端着药碗走进来,这次学乖了,将药碗放在一旁的一爿旧橱上,怯生生地坐在一张矮凳上望着她的表情,可是她根本就不理他,将脸别到了一边。窗外的天空是纯净的深蓝色,也惟有这样渺远幽静的山林中才能看见那样澄静明丽的蓝,漫天的斗转星移,犹如随手撒了一把碎钻,盈盈欲滴的银光,照见了天地间游逛的一切幽灵,万籁俱寂,偶然听见几声狗吠的声音,也仿佛是不真实的。她的满腔怒火在那样萧瑟而清幽的对照下,只显现出难言的软弱与可笑。
这样“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般闲云野鹤的生活,竟是这么的尴尬?陪在她的身边的,竟是这么一个人。
突然,他在轻轻地扯动着她的衣袖,她好不耐烦,这个不会说话的讨厌鬼!迅速地回头来,怒目相视,然而只见他纯净明亮的眼睛里只有那殷切的热望,强烈地希望她能赶快把药吃下去。她的疵牙咧嘴变地毫无意义,跟他压根就生不起气来,于是便点了点头。他立刻呈现出大喜过望的表情,无比欢欣地将药碗端了过来,□在外的手腕上排列着一颗颗深深的牙印,那样狰狞的面目,大约将会成为永远的伤痕,再也消退不去。
都是她的杰作,可是他却吭也没吭一声。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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