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爱过,就不该对突然而至的死亡抱有那么淡然的态度,如果真的爱过,就不该这么多年对敌人始终抱有放任的态度,如果真的爱过,就不该对他强烈的复仇行动始终都抱以不以为然的态度……他不能理解,他始终揣着这个迷题……他无法面对那个冬日的黄昏默默相对的两个人,倒好象他成了不相干的外人,倒好象他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那么荒谬与可笑……
傅太太极少会那么激动的,但在听到那个问题的刹那间,竟然脸色变地煞白。他就知道自己问错了,原来这答案是这么地让人难堪。
傅心蕊和林海去新加坡了,临上飞机前对他说:“大哥,你真的要和那个戚菁结婚吗?已经错过第一次,第二次就不能再错了。”他却是无言以对,对于半个月甚至一个多月才见一面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傅太太也要回加拿大去继续去陪人事不醒的外婆了,他想要挽留,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挽留。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送他们一个个地上了飞机,然后再回到那角斗场里来,他却已经变成了孤家寡人。
戚菁打电话约他一起吃晚饭,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然而相对亦是无言,默默地吃那一顿淡而无味的饭,彼此象是陌生人一样。行到如今,两个人之间似乎剩下的惟有怨恨与歉疚,然而越是这样,越不能停止,越是这样,越要把某些东西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挽留住,这是他应当受到的惩罚,要不然落地如今的难堪怨闷的尴尬境地,也是毫无意义。她和他,都抱着这样的想法,相互折磨着,熬到哪一天就算哪一天。
电视里在重播着春节联欢晚会,都已经大年初三了,仍然仿佛除夕夜一般,许许多多的面孔,展露着欢聚一堂的笑颜,说着幸福如意的吉祥话。不知是谁突然蹦出一句:“祝福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怔怔地停下了筷子,心中一阵酸楚,这样的话说出来该有多么简单,只怕这有情人,根本就成不了眷属。
“傅景诚……”
她在对面好象在跟他说着什么话,他似是而非地听着,听地却不甚清楚。突然,只见她撂下脸来,冷冷地将高高的玻璃水杯扫到了地上,分崩离析的清脆响声,刺激着人的大脑,突突地跳动着,只是慌乱。他微微蹙起眉来,她仿佛有些气息不匀,剧烈地喘息着,“傅景诚,你不愿意来吃这顿饭就拉倒不用在这儿给我甩脸子看!”
她总是时不时地发这些无名火,常常弄地他不知所措。依照他从前的脾气,当然不会任由她摆布,可是他已经变得相当懒惰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一直对她假以颜色对她处处迁就,不过是因为他觉得亏欠于她。她并不是那些随随便便的潇洒女人,却为他未婚先孕不齿于叔叔婶婶,而且孩子还没了,她为他付出了一切,她变成现在这样神经质,都是他的错,所以他不能离开她,因为她不让她离开他,她对于那些牺牲的报偿就是他而已,那么他就满足她的要求。
他站起身来,去厨房找着扫帚与簸箕来慢慢地打扫着地板上的玻璃碎片。可是她似乎还不罢休,又将桌上的其余的杯盘碗碟一古脑地拨弄下来,他差一点儿被那些飞来之物殃及到,幸而本能地向旁边一闪,却还是有些残羹冷炙泼溅到天蓝色的衬衫上,立刻汇出了油汁麻花的一片江山。他有些气着了,“戚菁,你疯了吗?”然而她却趴在餐桌上,放声大哭起来。他怔怔地望着她抽搐的双肩,好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声,“戚菁,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她突然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质问他:“傅景诚,你还想着她,是不是?”
他向后退了几步,将目光投向墙壁上的一爿西洋画,刺激的红黄蓝忏悔在一起,也不知道究竟画地是什么,印象派还是抽象派,胡弄自己也胡弄别人。半晌,他才微微咧了咧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冷冷一笑,“傅景诚,事到如今,你就别装腔作势了!你压根就不爱我,我不过是她的一个替代品。因为杀父之仇不能不报,因为她偏偏是……她偏偏与你的杀父仇人有着血缘之亲,不管你有多么爱她,你都不能爱她。只是很可惜,这爱存在地太久了,久地已经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你根本放不下了,你只能将这情感移到了别人身上,我恰巧在某一个时间填补了这项空白。为了永远都不可能的爱,你骗了自己,你也骗了她,你更骗了我……我还以为……你是真的爱我……”
这样的字字句句,好象刀子一般刮着他的心,一下下地凌迟着,他生生地忍受着,尽管非常痛,然而更刺激的却是那寒冷的悲哀,明知道是这样却不能改变也无法挽回的现实,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无言以对。
她却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冲劲,越来越慷慨激昂:“你在情势逼迫之下和她结了婚,好象是为了报仇,可是我知道你不过是想要趁着命运无意中开放的这一条生路,把她留在你身边……傅景诚,你既然这么爱她,当初你为什么要找上我?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就因为我长地与她几分相似?你对着我,不过是在寄托你不能对她表达的一腔情意……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你吗?到后来,你面对着我,你对我所有的关心与爱护,不过是为了孩子的原因,我把自尊踩在了脚底下,我竟然用孩子来牵制你,来逼你做出选择……你知道,我曾经对你报了多大的希望吗?可是你还是用你的关心与爱护……你给我买车买房给我找了待遇优厚的工作,满足我所有物质上的要求,可这都是表面上的关心与爱护,我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你明明都知道的,可是你却吝啬地很,你是在用这些表面上的关心与爱护,一点点地将我的心将我所有的希望撕成碎片……傅景诚,你毁了我也毁了我的生活……”
难得她这么有勇气,竟然只字不露地将一切隐讳难言的过往拨了一个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路。半年以来的敷衍与心不在焉,没有生气,没有变化,没有希望,没有快乐,终日郁郁地踯躅在没有光的边缘,才促使了今天的爆发,迟早总有这么一天的。
他一直沉默着,却不能长久的沉默下去,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也不过是三个字:“对不起……”
她怔了一怔,腥红着眼睛,颤抖着身子,“我知道迟早终有这么一天的!你不过是在熬着我,熬地我先忍不住,我先提出来……傅景诚,你以为你和她能得到幸福?我会在一旁看着的,看着你们两个人的下场,会有多么凄惨……我发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地那幢公寓,当他一个人徘徊在人烟稀少的马路上时,只有刺骨的寒风陪伴着他,他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记了开车。索性就那么漫无边际地胡乱走着,在一处避风的地方点燃了一颗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却被狠狠地呛着了。
又一阵狂风吹来,他只得竖起了大衣的领子,放眼望去,灯火阑珊,街道上偶然经过的车辆,也好象都是在娘家团聚完的一家三口或者一家两口,其乐融融地回自己家去,不象他,是有家无处归的孤魂野鬼。其实那也不能算是家,傅园里如今已是空无一人,他就是回去,也不过是坐在电视机前,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看着那部老掉牙的《蓝色生死恋》。
他到现在也还不明白这部片子有什么好看的,委曲求全的爱情,委曲求全的亲情,渐渐地演变成绝望的爱情绝望的亲情,挡也挡不住的生离死别。那样的缠绵悱侧,那样的恋恋不舍,那样的一往无前,在爱情与死亡之间,并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躲闪。他却不禁深深地怀疑着,人都是自私的,怎么可能为了另一个人丢弃自己的性命,就因为那无法抑制的思念?
寒风朔朔,有璀璨的霓虹灯闪耀在街道的尽头,好象是一间电影院,借着急星流火一般的水彩,勾勒出巨副的海报,是刚刚上映的一部《春逝》,萧瑟的街道,渐渐远去的窈窕背影,透过纯净的目光望去,天地苍茫,都收缩在青阴阴光底。他看着海报里的熟悉面容,不由得想起她来,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她也许正和海报上的那个人在一起吧?
在过去的这大半年里,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尽量不要去想起她,甚至不再打听有关于她的任何讯息,她过地好不好,她正在做什么正和什么人在一起等等……等等……但是,也不是没有机会的,傅氏在收购项目中更换了新的法律顾问,聘请的正是她所在那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可她自那次一别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大约也是故意。
马路的对面是一间日本料理店,门前放着一爿朱红的流线型灯箱,蓦地开启了,却反射出蓝莹莹的光,好象日落时的海,沉静而又充满神奇的力量,仿佛在那波光诡的背后,似乎正隐藏着什么惊天秘密。偶尔有人在湛蓝的帆布门帘里进进出出,正月里的餐饮业应当处于修养声息的阶段,估计来光顾的也是象他一样无家可归的人吧?
他真的有些累了,已经懒得走了,正打算穿过马路,不想有一辆汽车飞驰而过,他略停了一停,却在车起风飞的瞬间,蓦地被顿在了马路中央。青幽幽的天地之间,惟见那熟悉的身影,悄悄从马路对面的灯箱后移了出来,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只露出那窄窄的一张脸孔,瘦削而单薄的身躯,就好象那一天在樱花漫漫的街上他们分崩离析的那一刻,他亦是这样怔怔地望着她。
红尘恍惚,几乎以为是错觉,几乎以为不能再见了,然而这样近在咫尺,近地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焦灼与不安,风吹起她的长发,飘飘欲飞。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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