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姐妹两人惊得呆了,赫连清波却瞪大双眼直望着华谷涵,慢慢抬起手来指着他脸,道:“原来……原来你……”突然间哈地一下,尖声大笑了起来,直笑得收声不住,弯下了腰,叫道:“原来你笑傲乾坤也……哈哈,哈哈!笑死人啦!华大侠,我还道你们名门正道,个个都是烟火也不要吃的木头桩子呢!”
笑声倏地一收,又是那般怪异地冷飕飕地斜睨过来,齿缝里慢悠悠地道:“真想叫那柳清瑶来看看,对男人起了不伦之心的男人,她那模样一定好看得紧,好、看、得、紧!”
华谷涵直挺挺地立在当地,风吹得他身上凌乱衣衫愈发乱飞乱舞,人是一动未动,脑海之中,却像那个小孤山上无法回顾的夜晚,陡然一下子都炸了开来。好像有无数个声音嘶呼号叫,混成一片,一时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时是“只待云梢拂碧空”,一时又是那声轻轻的“元……功……”而那尖利的嘲笑的叫声,却浮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一声一声,笔直地刺进耳鼓,直刺到胸中那个叫他失了常态的最深的所在,枉自武功盖世,竟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不伦之心……
不伦之心!!!
这四个字,就像四面扭曲着跳动着的镜子,照出来的,不是平日热血豪情,风流意气,却是那个在雨夜破房之中,不知做过了什么梦的自己。
倏然一阵风过,直扑到滚热的面颊上,华谷涵哆嗦了一下,神智猛醒,跟着便是无可抑制的怒气冲了上来,只道:“我俯仰无愧,何惧人言,但岂容这妖女多说一句毁他的名声!”心中发狠,一道劲风骤起掌心,呼地一声,已将赫连清波身周三丈方圆尽罩在了其中。
赫连清波冷笑不绝的眼底也不由现出了惊惧之色,急忙后跃,却也不知能否避得开这一掌。耳听得风啸直逼耳畔,直已如地底鬼哭一般!
骤然一缕寒气直透呼啸,无声无息地疾射过来,那逼命重压缓得一缓,突然散得干干净净。赫连清波猛喘一口气,还自立足不定,只听见华谷涵嘶哑的声音冲口喝道:“你……!”
方才只与对方指力一触,他怎还不知出手是谁?一刹那真如孤山夜噩梦再现,狠咬舌尖,蹬蹬蹬向后连退了三四步,才硬收得住掌上劲力,直迫得自己一阵头晕眼花,眼前看得清的,似乎便只剩下了两般颜色——
一片惨白,是对面那人方才被他匆匆罩上,犹自半敞的衣襟里,露出的胸膛、颈项,以至冷汗滴落,将散乱鬓发一丝丝浸透了的脸庞;一片殷红,是他衣上血染,和嘴唇双颊上被高烧逼起,比血迹还更红得怵目的红晕。耳边只听见喘息声声迸出胸中,那人好似下一刻便会被鲜血淹没了去的声音低唤道:“华……华大侠!”
一声“华大侠”,华谷涵便是全身一震。再会以来,檀羽冲第一次向他正面说话,这三个字听在耳中,却比方才赫连清波故意的冷笑还更难忍受。他本是极聪明的人,这时脑中混乱,却直愣了好一阵方才明白,对面那人虽未说出口,然而眼光几许凄然之色,似有所求;分明是今日无论如何,也不欲他伤了赫连清波的意思!
只是这好一刻,华谷涵愣了,赫连清波眼瞪瞪看着,竟也愣在了那里。她就在片刻之前,还是嘲讽声声,眼底笑意既媚且冷,极紧急时亦是不减,倒真似带了张玉琢的面具;但这张面具这时却在摇摇欲坠,一丝一丝地裂了开来,突然一声大叫,道:“不要你好心!不要……你好……心……”
叫第一声时,尖利刺耳;第二声却一下子低了下去,在那一瞬,她已看清了檀羽冲的模样,“你好”两字竟是字字发抖,掩也掩不住的哭腔,风中听来,直如抽咽。
檀羽冲却没有回头,依然定定地直望着华谷涵,双唇轻颤,唇间殷色一层一层,愈染愈是浓艳,显然已将牙关咬得腥甜四溢,才硬撑得住这般站在这里。华谷涵只觉眼底喉头同时灼流狂烧,再不能看,却也说不出话,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猛地点了一点头。
这一点头,何啻千钧,檀羽冲轻笑了笑,低声道:“谢……”身子一晃,向后便倒。
他恍惚中仅余的武者本能,伸手只想撑住什么,然而手上一暖,扶到的不是硬梆梆、湿淋淋的遍地碎石,却是一条男子坚实的手臂。
这时间,别说赫连姐妹在侧,便是北五南七十二省武林豪杰一时齐至,众目所指,华谷涵也要先扶住眼前这人再说。臂弯中猛然一沉,凉风混着血腥气扑上脸来,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一如昨夜,抱着人慢慢坐倒在地,好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本来他失神之时,赫连清波大可转身便走,偏是仍旧中邪着魔一般站在那里,恶名江湖的玉面妖狐,这一刻竟然不过是个不知所措的少女,双目直瞪,神情眼光,一片都已乱了,忽然嘴唇连颤了几颤,尖声道:“不过……不过是换盅裁衣之约,我都忘了,你还记着做什么?你……你……”
换盅裁衣,俱是女真的婚俗,一如汉之三媒六证。若行此礼,婚期便在一月之间了。在场之人心头一齐大震,谁也想不到无数莫名之后,原来是这样一桩连说,也不当说出了口来的往事。
而这一刹那,华谷涵陡然一窒,也已隐约想到,这件看似郎才女貌的婚姻所以不成,只怕所赐之人,便是那个表字元功的金国皇帝。
檀羽冲听着她的声音,却只是轻轻地无声地笑,慢慢抬起眼睛望着了赫连清波,发丝飘风,拂过脸颊,掩去了唇边新溅的血痕。
赫连清波直勾勾地对着他的目光,终是一步步走了过来,在他身边低下了头去。
华谷涵默然转头,他究竟是守礼君子惯了,这时虽无法相避,这番耳语,却也决计不肯去听。只是随风断续,似乎有“辽东”几个字划过,赫连清波的脸色倏然一变,愈听,便愈是肩头颤抖,忽地一下子跳了起身,颤声道:“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为什么只告诉我!你,你才是女真的天骄,为什么不自己回去!”
檀羽冲的脸上,却已连最后一丝血色也失得干净,一双眼睛愈发黑得深不见底,轻声道:“我……还回得去么?”随即垂下双目,转开了头,知道赫连清波生性倔强,不肯扭头,却也必不愿意,让自己见到了她这时眼里的泪光。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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