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确认一般地继续问:“……来,来给我送伞?”
酋忽觉面上一阵发烧,口中却尽量保持平素的冷漠语气道:“……不然呢?”
幽篁瞪大了眼睛,似有所感,半天没有答话。酋方才注意到他似乎淋雨淋了许久,一身黑袍尽皆湿透,银发也被雨水浸得一缕一缕,紧紧贴在颊侧,形容颇有几分狼狈。倒塌的亭子一侧放着那只木桶,里面原先塞着的纸钱祭品等物已经不见了。
酋道:“你出去许久,若是寻常祭祀先人,早该结束回来了。”
幽篁淡淡一笑:“抱歉,我发呆发得太久,让你担心。”随即注意到酋衣角鞋边的泥渍,忽地站起来,似乎想要过去帮他弄干净,却被酋拦了下来。
幽篁道:“你的衣裳都贵重得紧,要是弄脏了洗不干净可如何是好?”
酋道:“小事而已,堂堂男儿何必在意这个。”又摸了摸幽篁的衣袖,只觉触手一阵冰凉潮湿,道,“你们鬼墨……可不会风寒吧?”
幽篁摇摇头,面上笑意又多了几分真实:“……毕竟做死人也是有好处的,这便是其一。”转头瞄了亭外厚重雨幕几眼,道:“多谢你来。只是我还想坐一会儿,待这雨再小些,我们一同回去?”
酋点头,总觉有话要说,便在幽篁身边坐下来,一起去看远处隐没在重重水帘之后的桃李花林,视线所及,只有大片大片模糊灰暗的粉红。
幽篁忽道:“你……之前有来看过这片墓地,对吗?”
酋心下一惊,道:“你果然能感觉到?”
幽篁嘴角的笑容蓦地拉大,道:“猜的。”
酋被套出实话,不由得立刻噤声,面对当事人,愈发觉得心虚起来。幽篁倒似并不介意,思绪转回往昔,神色悠远,轻声道:“先弟定君千竹之墓……定千竹……华夏定家……呵呵,好一个华夏定家!活着的时候,我哪怕做梦都想要得到那个姓氏,却始终不能如意。等到死了,这个字却被刻在了墓碑上。——真是讽刺,对不对?所以,那个姓氏我不要了,那片泥土下面的也不是我的坟墓。我的名字是幽篁,没有姓氏,仅此而已。”
酋听出幽篁语气中隐含的极致哀伤,生怕他因此牵动心绪,再次侵染邪气不受控制,本想出声制止。然而幽篁似乎极有倾诉的欲望,血红色的双眸转向他,依旧微笑着说:“一直坐在这里也挺无聊的,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千竹(上)
第三十七章千竹(上)
小说话本里许许多多的故事都是以“从前,有一个书生”这样的句子开头的,幽篁的故事也不例外。
幽篁口中的这个书生也与许许多多故事里的书生一样,胸怀大志,十数年来无冬无夏、寒窗苦读,却偏偏怀才不遇。甚至他连参加科举应试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身世——桃李花林远近几个村庄皆知,书生的母亲,不守妇道,年方十七便未婚先孕,生下个没有父亲的野种。
在封闭保守的乡下地方,这等行为可算是离经叛道,乡邻皆视母子二人为耻。纵然那书生身怀长材,在书院中几乎每科都稳居第一,多年来却从未有师长肯正式收其为门生,连他能与其他人同堂读书都仿佛恩赐一般。如此,等到科举报名之日,无人引荐,甚至连姓氏都确定不下来,自然被当做杂户贱民排除在外。
眼看十数年努力皆付流水,心中壮志尚未开始被已被扼杀,书生本就低落。然而雪上加霜的是,他的母亲自生产之后便一直身体不佳,那一日忽地重病不起,此后丹石汤药再不能断。为母亲看病耗尽了书生所有积蓄,很快地,就算他整日里给人抄写经书、倒卖字画也依然入不敷出,渐渐穷困潦倒。最后家中米缸都已舀不出一粒米,实在支持不下去,母亲将书生叫到床前,原原本本地将身世告知与他。
那是一个俗套的故事,亦是一个俗套的结局。
一位将军在某次战役中受了重伤,逃到桃李花林时被住在附近的女子救起。将军在那女子家中停留,相处日久,渐生情愫,两人就此私定终身,行了夫妻之事,过了一段彷如蜜里调油般的日子。后来将军伤愈,自然是要先回部队覆命去的。临走时那人信誓旦旦要女子等他的三媒六娉、八抬大轿,然而数月过去,竟然杳无音信。于此同时,女子忽而发现自己已经怀有身孕,身形渐渐臃肿。这在当时自是极糟糕之事,女子便悄悄离开了家,一路打听,去寻她的丈夫。
其中的一路艰险自不用提,最后她寻到了,一颗心却如同坠入冰窖。就在她的面前,那人搂着另一名女子当街经过,神态亲密、卿卿我我。原来将军早有婚配,甚至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育有一子。女子气性高傲,见此情景顿时心灰意冷,没有再去找那将军,而是默默地回到家中,坚持将孩子生了下来,并独自抚养长大。
幽篁记忆之中,幼时母子相依为命,颠沛流离,常受旁人欺凌。直到搬到现今的住所,村民相对淳朴,才算有了些安宁日子过。那时母亲躺在床上,病弱委顿,有气无力,只是拉着他的手,轻声言道:“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已不指望那人顾念旧日恩义。然而无论如何,阿竹,你终究是他亲子,骨肉至情,不可不认。再或者,有他在,你便能够报名参与科举,一展胸中志向——去寻你的父亲吧,他姓定,现今是王朝军驻守在木渎镇的最高统帅。”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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