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阿豹捶了一会儿,感觉左手有点拿不住瓶子,右手又捶得有点生疼,这才悻悻然放弃,踢了门板一下,转身离开了。
屋子里头,那对母女吓得半死,抱在一起,半天都不敢吭声。
这半年来,江阿豹在村子里头越来越横行霸道,好像连警察都拿他没办法。之前还被抓进拘留所再放出来,好歹还能老实几天,但现在,江阿豹俨然已经拿派出所当家,出来后照样立马搞事情。不但敢光明正大去村里的公共女厕所里看风景,甚至逐渐有了光天化日之下,对村子里的所有女人都动手动脚的胆子。
只有某一次,他跟着一个女人去到村子后面的菜市场里,被那些摆摊子的人狠揍了一顿,才稍微老实了一点,因为那些摆摊讨生活的人,真的敢对他下死手。
“妈,他走了吧……?”屋子里的女孩,吓得瑟瑟发抖。
女人抱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放下了吊到嗓子眼的那颗心来。
这江阿豹哪里还是人,分明就是畜生了。
可要真是畜生,那也还好办了,大家合起伙来,直接打死就好了。
但现在,这个畜生,可是县里头“领导”的亲爹!
村子里的人想不了那么多,他们只看到警察把江阿豹抓了放,放了抓,抓完又放,就跟演戏似的,对江阿豹一点招都没有。他们心里对警察的怨恨很大,可又不敢说出来,因为警察再怎么偏袒江阿豹,他们这些在住在村里的人,现在也只能靠警务室里的那个警察来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只是包括这间屋子里的母女俩在内,十里沟村的村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把江阿豹枪毙了呢?他那么坏,就连他儿子,那也是差点被他打死过的吧?江森前些年放假了整天在村子里东躲西藏的样子,这屋子里的女人,可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他那个“当领导”的儿子,当了领导后就对江阿豹既往不咎了?
“妈,我们为什么不搬到那些楼里去住啊……”小女孩子哭哭啼啼,“搬到楼里,他就不敢跟进去了,我们家怎么没分到小楼房啊?”
因为家里的男人没用嘛!
女人听到女儿的话,心里又恨得牙痒痒的。
前年台风过后,政府让村民搬到山后面的新楼里,她男人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的风,就是死活不肯。去年那蠢男人在外面的工地里出意外没了,包工头就拿了三千块钱回来,说是补偿,她又没文化,连村子都出不去,就只能咬牙咽了这个结果。
男人死了以后,她跟很多后悔的村民一样,去村委会要过房子。但是村委会也没办法。山后的房子,数量一共就那么多。说是除非有人把户口转移出去,搬到乡里了,空出来的房子才能抽签决定。现在村里头还有200来户人家住木头房,就算一年空出一间房子,运气不好的,抽签都得抽上两百年!那还抽个屁!
“问你爸!”女人有点来气,松开女儿,转身去昏暗暗的厨房做饭去了。
小姑娘眼泪在眼眶里头转,抿着嘴,满心的沮丧。
她当然知道母亲是在说气话,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她现在在乡中学读初中,因为家里没钱,连洗澡的时候用透明皂洗头,都要被同学笑话。而她的那些女同学,又都格外地崇拜江森。不过由于是同村,她又经常被同学问关于江森的事情,只是对于江森,她似乎也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在她开始记事的时候,江森已经去了乡中读初中,后来等她去到乡中,江森又已经去了市里读高中。
每次江森回来,都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她一次也没遇上过。虽然同样住在一个村子里,但她一直不知道江森到底长什么样,只是听说江森学习成绩很好,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班上的班长,学习成绩也很好啊!
她当然买不起江森写的那些书,不知道江森到底写了什么,能让同学们那么歇斯底里的,可是现在,她真的只是想让她的那些同学们看看,江森的亲爹,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那样的人,有什么可值得崇拜的?
江森他再厉害,和村子里的人,也没有任何关系啊。
——除了那间2022君希望小学。
但那间2022君希望小学落成的时候,她都已经在乡小学里读到六年级了。
而且现在,那间小学的三楼,都已经被村里拿来当仓库了。
村里修好了路之后,五六两个年级的孩子,现在每天都是早上五点起床,坐村里免费的班车去乡里读书,只有低年级的孩子,还留在村子里上小学。
想起这个,小姑娘就不由得想起,以前她爸爸送她去学校的情景。
好想爸爸啊……
她喉咙一动,眼泪就静悄悄地滑落下来。
厨房里头,这时又传来妈妈的喊声:“诶!过来把米淘一下!”
小姑娘急忙忙擦擦眼泪,跑了过去。
午后四点多,山里头没什么娱乐活动的各家各户,早早地就开始准备晚饭。
炊烟缓缓升起,冷冽的空气中,逐渐有一丝人间烟火带来的温暖。
很快的,天色不知不觉就暗了下来。
村子的警务室、卫生站、小卖部、邮政所,乃至公共厕所,全都亮起了灯。
巴掌大的村子里,几盏路灯给山里的夜色增添了不少生气。山后面的家家户户,二十多幢现代化的小楼,更是让这片犄角旮旯,有了几分仿若城镇的气息。
那片用铁棚子搭好的农贸市场里,摊子也都收拢了。
早上和下午有来了两拨乡里的人,在这里成吨成吨地收购了一些便宜的山货,赚了钱的村民们,晚上得回家好好庆祝一下。没赚到的也不要紧,接下来马上就要过年,过年之前的两三天,才是这边一年里头最热闹的时候。去年就是这样,他们有经验,也有信心。
一些见到外面世界的年轻人,甚至已经在心里头盘算着,不如自己在乡里开个店,自己低价收点山里的东西,再稍微涨一点卖到外面去,像以前那个小卖部老板一样,每天开个小货车,整车整车地运出去。每趟扣掉油钱,就算只挣一百块,一个月下来,也有足足三千块。更何况,一车货,估计还不止一百的。或许能有一百五,两百?
山里的生活,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改变。
而那些不敢出门的,也依然能留在山里种点地,粮食由村里供销社统购统销,高价收,低价卖,自己种的粮食一倒手还是自己吃,每年还能存上几百块。
在05年的台风过后,十里沟村,其实已经开始焕发出某种别样的生机。
村子里唯一的祸害,仅剩一只江阿豹……
敦敦敦敦……
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喝得已经连舌头都快转不动的江阿豹,又醉眼朦胧地,走回到了大池塘旁的那间小木屋跟前。大冷的天,大口的酒,血压已经飙升到一百八的他,浑然不知道厄运已经悄然降临。他感觉脚下有点发飘,却只当是稍微喝多了,有点站不住。
江阿豹嘿嘿嘿地淫笑着,走到那间木屋前,举起酒杯,砰砰砰地砸了几下寡妇门,喊道:“我超!我超你妈!开门啊!你爸回来了!我今晚超死你们两个……呕~”
一口酒嗝窜上来,江阿豹猝不及防,他倏然间感觉眼前的世界,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站不住,嘴里漫上来的酒,又陡然堵住了气管,连呼吸都做不到,江阿豹惊慌扔下酒瓶,只听砰的一声,酒瓶在木屋门口落下来,玻璃飞溅四散,然后慌张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就扑到了池塘边,身子往前一翻,右手急忙握住栏杆,可是没有左手的帮忙,整个人还是顺势一滚,哗啦一声,就掉进了池子里。
“妈!”屋子里的小姑娘推门出来,见到江阿豹落水,惊声大喊。
那女人跟着走出来,见到江阿豹在水里扑腾,犹豫了一下,却捂住小姑娘的嘴,连忙把她拉回了屋里,眼里泛着光:“别喊!别喊!他没了,我们就有新房子住了!”
房间里3瓦小灯的微光下,小姑娘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等过了大概有半分钟,屋外头,才忽然响起警哨声。
“落水了!”
“有人掉水里了!”
坐在警务室二楼摆弄望远镜的老周,看到江阿豹落水,管不了那么多,立马飞速从几百米外跑过来,把身上厚厚的大衣一脱,扑腾一声就跳进了水里。
可那池子里的水,实在太冷太凉,老周刚一跳进去,自己就差点冻僵住,而江阿豹身上的衣服,又实在是太厚太沉,尤其是泡了水之后,更是仿佛有几百斤重。
池塘四周,很快围满看戏的人,却只有两个小孩子,拿来竹竿子,在水里头一阵乱捅,差点把老周也交代进去。轰轰闹闹间,警务室里的另一个协警,终于拍马赶到,大喊一声:“都让开!”把一个大网兜,从上面扔了下去了。大网兜罩住老周和江阿豹,然后十几个人哼哧哼哧地努力半天,才终于把两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网兜一撒开,老周吐了口水,晃晃脑袋,立马晃悠悠站起来,扯着嗓子,朝着人群大喊:“医生!快叫医生!”
“在!在呢!”人群当中,卫生站的高医生战战兢兢走出来。
老周一把拉住他,指着地上的江阿豹大喊:“快!快!人工呼吸!”
“我?”高医生满脸惊愕。
老周暴躁怒喝:“不然难道是老子吗?”
“不是……”高医生看看江阿豹的那张脸,满脸的抗拒。
老周却直接把他摁了下去,吼道:“当医生的!救死扶伤,治病救人!抓紧的!”
“我……”高医生都快哭了,只能蹲到江阿豹身边,掰开他的嘴。然后慢慢凑近下去,刚一闻到江阿豹嘴里的气味,立马一个反胃,扭过头就干呕起来,“呕~”
“妈的!废物!”老周一把将高医生从边上拉开,自己蹲到江阿豹身边,用极其娴熟的手法,挖出江阿豹嘴里的堵塞物,然后对着他的嘴巴,就开始疯狂吹气、按压胸口。
心肺复苏抢救,其实是极其消耗体力的事情。
而江阿豹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还能活。
老周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七八分钟都没停下,大冬天的夜里,浑身湿透,却依然坚持。
在场的数十个十里沟村的村民,神色复杂地看着老周。
很想劝老周停手,却始终无法开口。
人群后面的木屋里,那对母女也走了出来,神情纠结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寒冷的山风,呼呼卷过大地。
突然,半天没动静的江阿豹,发出一声咳嗽,然后一只手推开老周,一个翻身,就开始努力地喘气,发出的声音,就像残破的风箱似的。
“吼~吼~吼~!”
老周累得满头大汗,瘫坐在了一边。
四周左右的人,眼中全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老周……”年轻的协警把周警官从地上拉起来,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早上说要弄死江阿豹的人是他,现在舍命相救的人又是他。
人民警察啊……
“咳!咳咳!”正趴在地上大喘气的江阿豹,忽然又咳嗽起来。
但听声音,仿佛咳得有点不太正常。
年轻的协警低头一看,骇然喊道:“他在吐血!”
“吼~吼!咳咳咳!”江阿豹突然紧紧拉住年轻协警的脚,抬起头来,满脸青紫,大口大口地往外喷血,而且越吐越多,微弱的灯光下,那脸色仿佛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医生!救人啊!”协警吓得一哆嗦,一脚把江阿豹踢开。
高医生却早就慌了神了,大喊道:“我……我不会啊!”
这时人群当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胃出血了!”
马瘸子走进来,扭头朝着边上那间木屋子的方向一看,“刚做完胃部手术,术后持续饮酒半年,加上天气原因,血压升高,这个吐法,估计八成应该是胃底静脉破裂了。送医院抢救吧,抓紧点,说不定还能救回来。”
说完直接扭头就走。
老周愣神了两秒,转头问高医生道:“妈的现在回去,车都没有!有什么能应急一下的吗?”
高医生摇摇头。
“妈的废物!要你有屁的用!”老周骂了一句,转头就冲协警大喊,“快!叫车过来!”
“哦……好!”
漆黑的夜色下,年轻协警慌忙飞奔回警务室,路上还因为路滑摔倒两次,可什么也顾不得,爬起来就立马接着跑,等跑回办公室,拿起电话,两只擦伤的手都在哆嗦。
“那个,我……十里沟村!快死人了!叫车!叫车!江阿豹吐血了!”
电话那头,立马一阵慌张。
年轻协警终于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池塘旁边,老周向边上的穷逼村民要了根烟,塞进嘴里点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把烟头竖起来,放在了江阿豹的身边。
江阿豹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那在黑夜中闪动的火苗,满嘴的血,却再也没半声咳嗽。
一阵晚风吹过,将那根香烟吹倒。
老周一伸手,把江阿豹的眼皮合上,然后站起身来,就看见那个年轻的协警,匆匆跑了回来,兴奋喊道:“车子马上就来!”
“不用了。”老周摇了摇头,“今晚你辛苦一下,先写份报告,我先回去洗个澡。麻辣隔壁的,累死老子了……”
年轻的协警闻言,低头看了眼江阿豹,过了两秒,才狠狠打了个哆嗦。
妈的!真的吓人!
————
求订阅!求月票!求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