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骏马骤然收住四蹄,如同盘石般安稳停在朝阳殿门前,如此高超的骑术让各方使臣都情不自禁高声叫好。
这名骑士抬腿,利落地跃下马,他昂首挺胸向殿内大步走去,伸手将沾满雨水的斗笠、蓑衣还有马鞭一一扔给慌忙上前跪迎接驾的内侍们,露出一身剪裁合体的华贵猎装,没有看满殿神情各异的人一眼。
这位少年天子仿佛没有注意到朝阳殿内的紧张异样气氛,他面带微笑直接走上高台,对缓缓将卷轴放回锦盒中的名忧尘微微点头,再来到他身旁,将仍然面带不安神情的太后扶回了龙椅右方的座位之中。
“皇上总算在大典正式举行前赶回来了,但你这身打扮……嗯,不知是什么大事让皇上不顾天子之仪与百官万民的期待,在如此重要的祭祀之前出宫,还久久未归?”
名忧尘侧目示意内侍将锦盒收回,他丝毫不给国君颜面的咄咄逼问,让人忍不住替这位刚好在五更赶回的少年天子捏了一把冷汗。
“相国请看。”天都的国君栾天策神情从容,似乎没有意识到他迟迟未现身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失误。他轻松说着,手中捧出一物,是一团墨黑色的皮毛。
“这是黑猱之皮?”名忧尘在栾天策拿出那物之时便感到一股浸人心脾的寒气,再看见少年天子手中之物毛色光滑、不沾灰尘与雨水时,他一直淡漠的面容终于微露惊讶。
朝阳殿里的人听到墨猱时无不动容,脸上都露出极度震惊的神情。
“相国果然好眼力。这墨猱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兽,它形如成年猕猴、但力大无穷,能徒手撕裂狮虎熊豹,以百兽的骨肉和内脏为食。它出没之时百兽皆慌忙奔逃,若普通人遇上,通常必死无疑。”
“这头黑猱是皇上所猎?”名忧尘知道此兽凶猛,轻轻皱起了眉头。
太后脸色大变。墨猱凶猛,普通武士或猎人若遇上,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更何况是它猎回?她紧紧抓住皇帝的胳膊,上下打量天子可有受伤。
“她正是我苦候得来的绝佳猎物。几天前侍卫来报,东山有墨猱出没,我昨晚带人出宫,等了半夜才遇上它,总算上苍待我不薄,终于将它捉了回来。我让人将它的皮做成帽子与围,特意献给相。 ”栾天策笑着说到这里,将墨猱皮捧到了名忧尘面前。
世人皆知黑猱以肉为食,传闻它逼近人面前却全无腥味,只感一股寒意。那正是因它的皮毛特别柔轸且不沾秽物,由它制成的皮帽雨雪不浸,披在身上可保身躯不僵,只让四周人人体会到此物的凉气。
“黑猱凶悍,数量又极少,寻常人有幸遇见也会命丧在它的爪下,皇上为相国寻来这份礼物,真算是有心了。”
太后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她看着年轻的皇帝,再望向面对稀罕宝物,目中没有露出羡慕之色的名忧尘柔声说着,希望后者莫要再提皇帝迟迟未到祭祀大典的事。
“这就是皇上口中说的利国惠民、有益社稷江山的大事?你为了这只畜牲之皮,放着满朝文武百官和各方使节不管,也不顾自己的身份,带人前往密林,将万民心系的宝贵龙体置于猛兽之前,也太鲁莽了。”
没有将国君亲自冒着危险猎为的珍品放在眼中,名忧尘对着栾天策张口就训,让四方使臣明白,如今天都是谁在做主。
“相国此言差矣。我朝有谁不知你为国事殚精竭虑,这些年全你悉心打理才将天都整治得井井有条。相国令百姓安乐、社稷无忧,我朝万万不可少了你这样的能人智士。我送这件礼物也是想让相国保重万金之向左,调养好身体才能为我朝江山出谋出力。这怎能不算是利国惠民、有益社稷江山的大事?”
“是吗?”名忧尘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毛,他对皇帝的态度没有不敬却也没有尊重,不卑不亢,不亲不疏,让人摸不清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当年皇祖和先皇都曾先后进入东山,希望打到黑猱,但都未能实现。今日我将它猎来,剥下皮帽献予相国,以其肉身祭告上苍,一来有请皇天后土佑我天都平安,二来也可慰先祖之灵。”栾天策款款而谈,神色极是真诚。
他这番话让之前惴惴不安的群臣心头大松,都点了点头。
“皇上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名忧尘打断了栾天策还想说下去的豪言壮语,他对年轻国君在他面前从不称“朕”这一点感动有些无奈,却也习以为常了。
名忧尘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终于让群臣提起的心放下了。他的神情未变,只是语气似乎软了些,让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的平和,人人脸上都露出淡淡的笑容,悄悄擦去手心里捏出的汗水。
“还有一点,相。 ”栾天策走上前,趁名忧尘微微低首,敛去犀利如星辰的眸光之时,将制好的黑猱围脖轻轻搁在对方肩上,然后将那顶皮帽塞到名忧尘手中。
“当年先皇带我进入东山狩猎,不料遇上前朝刺客,相国为救我中了毒箭,散去一身内力,而后每逢天气骤变,你全身的关节就会异常疼痛,冬季还特别畏寒。我送黑猱皮也是希望能缓解相国的伤病,以报相救之恩。”
栾天策此举既向世上表明他与辅政相国之间的亲密,也没有鲁莽为名忧尘正冠以视尊重,所以天都的信王似乎真的不能拒绝了。
“既然如此,臣多谢皇上厚赐了。”名忧尘淡然说着,他将围脖束好,顺手把墨猱皮帽递给身后另一名内侍,再说道:“请皇上速速换装,主持祭祀大典。”
“请相国主持这次的大典并首献祭文,告慰皇天后土,以示我天都的诚心。”栾天策诚恳地请求。
名忧尘微微侧首,对栾天策的提议颇感意外。看着少年天子日显坚毅的英俊面容还有灼灼有神的双眼,似乎眼前之人再过不久便能完全脱去稚气与单纯,名忧尘的眼内终于掠过一道浅浅的异彩。
“皇上,此举万万不可。祭祀大典例来都由帝王首献祭文,太子亚献;若国中尚未立太子,按照当朝的情形也应由皇帝首献,辅政大臣亚献。相国虽然劳苦功高但毕竟是臣子,怎可逾距在君王之前祭祀上苍?”
不等名忧尘应答,一位老臣出列躬身,恳请栾天策收回成命,他此言一出,引起不少附和之声。
之前天子有不遵宗法的失德之嫌,所以这些人见名忧尘有借口另立新君也不能公然反对。如今这场危机被皇帝轻轻带过,若名忧尘行使了例来由帝王亲自主持祭祀大典的职务,向上苍首献祭文,他们自然大大不服。
这些老臣顾不得畏惧名忧尘的权势,出声劝说。
“祭祀大典是我朝感谢上苍以求万世安宁、江山稳固和人民安居乐业的盛事,世人皆知,若没有相国就不会有今日繁荣昌盛的天都!朕尊他、敬他,请他首献一次又有何不可?日后相国归政于朕,待朕名正言顺地君临天下之后,再由朕首献以后的每一次祭祀,也不算有违宗法。”
面对名忧尘之外的人,栾天策的自然全然不同,好像才有了帝王应有的威严与自觉。
“可是,陛下……”
“什么可是?朕是皇帝,万事由朕说了算!难道朕想赏赐给臣子一次最高规格的礼遇与恩宠也不行吗?”
“陛下请三思啊。”
“请皇上收回成命,臣不愿逾距行此大不敬之事。”名忧尘打断那几位老臣惶恐的劝说,他对国君赐予的至高荣耀根本瞧不上眼,那双望向皇帝的眼里还似乎蕴藏着让人看了便会莫名感到心怵的淡淡笑意。
“各位卿家,既然持上主意已定,你们就不必再劝谏让皇上生气了。本宫也认为相国理应获此殊荣。”太后发话了:“如今时辰不早了,就请皇上先去更主有,再由相国宣读祭祀文书吧。”
眼见太后和皇上都造成让名忧尘主持并首献祭祀大典,群臣不好再提异议,他们担心这会更加助长名忧尘的权势还有名家的嚣张气焰。
环视朝阳殿,果然名家诸将以及门生官员都露出骄傲的神色,为他们族中最杰出的领袖让当今皇帝和太后如此敬服而沾沾自喜。
唯有名忧尘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却好像因皇帝与太后的言行浮上了一层极轻的讥讽。
此时红日从雨后的云层中被万道金光簇拥而出。名忧尘不再推辞,他从容走到大殿正中,等栾天策披上龙袍之后朗声宣读祭文,再请皇帝端坐龙椅,令朝臣与各廷命妇以及外来使节依仪朝拜。
人人按照礼数对天都的国君行过大礼之后都对一旁的名忧尘施礼叩见,他们之前见了那场差点发动的政变,心中对这位身形并不雄伟的年轻相国生出了畏惧之情,自然更加卖力讨好。
不过怀着忌惮的心情偷偷多瞧了这位城府深重的名相几眼之后,这些人却又生出一种舍不得移开目光的错觉。
大典之后是宴请群臣与各方使节了,栾天策穿梭在大殿所设的每个宴会厅,频频对朝臣与各方使节敬酒,满面春风,容光焕发,仿佛全然不知他此刻仍然身居帝位也只不过是名忧尘的一念之差罢了。
太后身边也围着一大堆亲近的女眷,每位大臣的正妻陆续带着女儿前来拜见,她用优雅美丽的笑容一一接见,柔语轻声又不失皇家风范,尽显母仪天下的高贵气息,宴会场中的气氛甚是祥和欢闹。
名忧尘饮了几杯酒,应付完不得不亲自接见的人以后就抽身离开了朝阳殿。他多年前身中毒箭不宜多饮酒,如今沾了几杯便感不适,不愿在殿前失仪,名忧尘带着两名长年服侍他的内侍匆匆离去。
走出朝阳殿,名忧尘弯拐拐穿过几处宫殿。
蓦然停步,他听见各种乐器奏出的悠扬欢快乐曲,群臣与各方使节谈笑说话的声音,从厚厚的宫墙隐隐传过来,让人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好像之前在朝阳殿中感受的繁华与热闹,仅仅是一场让人眼迷心醉的梦境。
头越来越晕沉,名忧尘心中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悸动。他忽然加快脚步走过脚下这条长长的走廊,不顾身后内侍诧异的目光,一口气奔出皇城前三殿,矗立在高高的玉石台阶之上,放眼向下方望去。
雄伟壮丽的皇城就在眼前,大得惊人。城中每一个墙角都插有各色崭新的旗帜,配备了大量的鲜花与装饰品,每一处宫门和殿前还有手执兵器的威武禁卫军把守,但这个地方仍然让人感觉非常空旷。
没有人说话,除了随着时辰变换岗位四处巡查的禁卫军,这个庞大的皇城里好像连人咳嗽或是呼吸的声音也没有。
名忧尘抬头,微微眯了眼。他看见天空的红日一点、一点移到正上方,将皇城里一些掩在阴影里的部分慢慢展现了出来。
此刻天色已比大亮,正午吹拂过皇城的风散发着少有的温暖气息。然而不知为何,站在这座威严豪华的城池中,看着以面见皇帝之仪向自己叩拜的恭敬画面,他竟然会觉得身体阵阵发寒。
不自觉捂了捂栾天策之前系在他颈上的围脖,名忧尘定了定神,垂头驱赶困扰他的晕眩。感受到指尖下柔软光滑的墨猱围脖,他嘴角噙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却让人看得心里发冷!
那个小皇帝!平时喜欢带着众侍卫出没山林,以狩猎为乐;没想到经过几年的忍耐和磨练,他如今终于也有些天子的模样和心性了!
之前在大殿上,栾天策一口一个臣子和赏赐,一次又一次不停提到来年还政之事……小皇帝就有那么担心,因而当着天下人的面,拿话堵他吗?
不过这样也好,若栾天策一直安于享乐、胡作非为,那么他的舒坦日子也确实过得太无聊了。
“大人。”内侍走上前,担心地提醒:“这儿风大,您如身体不比从前,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名忧尘点点头,他脚步微微踉跄,捧着墨猱皮帽的内侍连忙把手中之物夹在腋下,上前托住名忧尘的左臂,小心扶着主人,向其在皇宫的寝居掖鸿宫走去。
不一会儿,名忧尘已在掖鸿宫内室的榻上躺下了。那两名内侍麻利地放下手中捧着的东西,拉过一张雪白柔软的毛毡轻轻搭在名忧尘身上,然后点燃安神静息的熏香,带着宫女,放轻脚步退出了宫门。
这群人走出门,赫然看见栾天策站立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似乎若有所思。
上册:第二章
“奴婢叩见陛下!”名忧尘的侍婢们虽然对少年天子恭敬但语声不高,看来没有惊醒屋内人的打算。
栾天策看了看宫墙之外,明白那里站有禁军,那些也是名忧尘的心腹,他明朗的笑脸上掠过一丝阴翳。
“相国可在里面?”问话的时候却听不出少年天子心中有丝毫不悦。
“名大人多饮了几杯,身体不适,刚刚歇下了。”
“你们下去吧,朕自己进去就是了。”
那两名内侍愣了一下,没有料到往日和名忧尘除了国事便没有来往的皇帝,竟然也扔下满殿大臣与使节,只身来到这里。
栾天策举步向掖鸿宫的大门走来,发呆的内侍情急之下站了起来。
“陛下留步,待奴婢请相国大人出来接驾。”
“大胆!”栾天策沉声喝斥了一声,他看向拦在宫门前的两名内侍,只一眼就让这两个跟随在名忧尘左右,享尽尊荣也见过无数大场面的有腿脚发软,胆气全丧,身不由己摔跪在地。
四周的人同样感到心中发凉、四肢泛寒。他们都觉奇怪:眼前这位性格豪爽、喜欢玩乐胡闹的少年天子此刻只不过突然收起了灿烂的笑容,目光微微显得有些森然冷酷,他身上豪爽的气息竟然完全变了。
栾天策瞬间充满了威严与压迫力,让从来没有见过皇帝露出这种可怕表情的人心生畏惧,不得不收起了因跟随名忧尘而对这位少年帝王存有的不敬之心。
那两名内侍这时又猛然想到名忧尘从来没有吩咐身边的人对皇帝和太后无礼,只是皇宫里那些狗仗人势的内侍和宫女对栾氏皇族存了轻视之心罢了。
他们虽然没有将这种感情流于表面,但之前没有国君的允许便起身相拦,犯下大不敬之罪,若栾天策要在名忧尘醒来之前,令人将他们拖出去杖毙也是合理。
这两人吓得脸无人色,跪在连连磕头,嘴唇哆哆嗦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们是相国身边的孤灯和沉夜?”栾天策语气又变了,他看着吓得不轻的内侍,恢复了爽朗和风趣,“你们两个小太监居然有这么诗意的名字……是相国取的?”
“回陛下,正是如此。”
“可惜太清冷了些,和你们伶俐活泼的性格不大相合。相国才情虽好,但看待事物总是阴沉了些。”栾天策挥了挥手,笑道:“你们不用进殿伺候,朕只是担心相国的身体,若他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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