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燕云渺的动作却比他快,念叨了半宿的饿,燕云渺翻身爬起来,松松地罩了一件外衣,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跟还是不跟?尉迟秋云的良心在做苦苦的挣扎……挣扎了又挣扎……挣扎了再挣扎……不等他心里挣扎出个结果,他的身体已经诚实地跟上去了……
燕云渺做贼一样偷偷溜进了父亲的小厨房。这小厨房是为靖国公的姆妈专门预备的,姆妈年纪大了,牙口不比从前,燕横秀专门辟了小厨房,另请的厨子,悉心照料姆妈的饮食。
平时甚少人来,眼下厨子和姆妈都歇下了,更显得寂静。
燕云渺不敢点蜡烛,摸着黑翻箱倒柜,捣腾了半天居然全是些软绵绵不顶饿的米粉米糕奶酪奶冻之类的……
但是去外面大厨房的话,人多手杂的,真的是麻烦啊……腹中饥饿如绞,燕云渺觉得自己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燕云渺被这饥饿啃噬着神经,莫名焦躁起来,气得就要摔东西,刚举起来,门口亮了烛光。燕云渺吓得几乎要跳起来,手忙脚乱就找地方藏。
燕横秀进来,四顾一番,没看见人,叹了口气:“云儿,出来吧。”燕云渺一听见是父亲,从灶台下利落地钻出来:“爹,真吓死我!怎么这样晚还未歇息?”
烛光下燕云渺身形孱弱瘦小,惹得燕横秀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痛,他打开手上拎着的食盒,是一只香气四溢的烤ru鸽!
燕云渺馋得口水都要滴到地上了!两眼冒着绿光,伸手拿起来就张大嘴准备啃。燕横秀嘴边含笑:“慢慢吃,莫要噎着……”
燕云渺却忽然止住了动作,恋恋不舍地将烤ru鸽放回去,将手擦干净,脸上带着笑:“爹,忽然不饿了,不吃了吧。”
燕横秀急了:“爹没敢准备烧ji、烤羊腿、炖肘子,一只ru鸽而已,这么小小的,吃一点没关系的!”说着还拿两个手比划了一个小小的圈:“这么小小的一点儿点儿,小小的。”
燕云渺被父亲逗笑了,摇摇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今天照样过得去……”
担心惹父亲伤感,又去笑着搀父亲的胳膊将人往外搀:“爹,这么晚了,您赶紧回去歇着吧,云儿现在一点儿也不饿了,真的!”
燕横秀心里痛难自持,抬手抚上燕云渺的脑袋:“苦了你了……”
燕云渺撇撇嘴,压低声音说:“这算哪门子苦了,爹怕不是忘了尹相,那样烈火烹油的人家,说灭门就灭门,云儿这样,算得什么呢……”
燕横秀仍是眉头不展,燕云渺没得办法,只好放大招,两手圈住父亲脖子,头枕在父亲颈窝里,软言软语地撒娇。
“那爹以后要多疼疼云儿,不许欺负云儿,要最疼最疼云儿……云儿现在好困哦,爹快陪云儿回房吧”。
十来岁的孩子撒起娇来,做父亲的是挡不住的,燕横秀一边埋怨“都多大了,还撒娇,也不害臊”,一边掌不住地纵容宠溺。
燕横秀怎么可能不疼燕云渺,疼他恨不得疼进骨头里,那是他最惹人怜、惹人爱的小儿子啊。
世人都夸赞靖国公好福气,三个千金一个比一个出众,哪里想到,这艳绝京中的“燕三小姐”,其实是货真价实的燕三公子。
第58章登徒浪子
十三年前,尹天奇一朝为相,位极人臣,正是春风得意,鲜花着锦,几个儿子却相继死在军中。
两个孙儿倘或是怂包,恐怕多少也叫人心安,偏偏尹隽、尹华得他悉心教导,俱是出落得龙章凤质,惹人忌惮。
尹老爷子心里清楚,该来的总会来。
因此小孙儿尹恒出世的时候,老爷子对外只说是死胎,瞒得密不透风。暗地里却将刚出世的尹恒交给了当时才五岁的半大娃娃尹藏,任这大娃娃带着奶娃娃去流落市井,死生由命。
这件事别人办不了,只能交给尹藏。任谁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尹天奇会将自己最宝贝的血脉交给一个这么点儿点儿大的半路捡回家的娃娃。
这娃娃几乎饿死在街头,尹天奇心慈带他回家,施舍他一碗饭食,吃完饭,给了他些衣裳银两,让他走了。
尹天奇一向心善,做的好事海了去了,这么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谁也不会往心里去,自然不会有人知道,尹藏随身的包裹里,有一个刚出世的小婴儿。
尹藏用毕生的忠诚回报了尹天奇的一饭之恩。只要自己有一口稀粥,就一定会把这口粥留给尹恒。
一个大娃娃带着一个奶娃娃出城,必是惹人起疑的,而街头乞儿中突然多出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娃娃,却是极寻常、极不惹人留意的。
没有谁教他,尹藏自小流落街头,冥冥中就明白了这些。
风尘坎坷不乏性情中人,乞丐窝里的婆婆婶婶们,看见这样两个可怜娃娃,多多少少总愿意照拂照拂。
尹恒就这样在市井之中、在无数虎视眈眈之人的眼皮子底下,悄悄地长大了。
尹家满门才俊,能人辈出,大概是物极必反,竟出了一个败类。
尹天袭,尹天奇的二弟,尹恒的二叔公。年少轻狂的时候叛出尹家,断绝关系,自己去海上组了船队,横行无忌。
此刻想来,许是老爷子多年前就布下的一手好棋,等尹家势败,留在人世的那一点点单薄的血脉,尚且还能有个照应。
尹恒长到五岁的时候,尹藏就不再把他留在乞丐窝,而是开始带着他在街上四处流窜。尹藏下意识地觉得,小娃娃要长大,就一定要天大地大,小小的乞丐窝,住不得,住不得。
尹藏的直觉总是对的,尹恒没日没夜地上蹿下跳,京中哪条巷子没蹿过?哪个围墙没翻过?跑得多了,整个人都透着活气,一双眼乌黑闪亮,格外招人疼。
偶有几次蹿到相府,碰见尹天奇出门,尹藏就远远指着他告诉尹恒:“记住那个老爷爷,他是好人。”
尹恒小小的,不是很懂,瞪大眼睛,很天真地问:“什么是好人?”
尹藏想了想:“好人就是,你要在心里记住他,爱他,对他好。”
尹恒懵懵懂懂点点头,看见尹天奇进了马车,马车走得远远的,小小的心里模模糊糊留下一个蒙昧的印象,然后抓着尹藏的手,撒丫子玩儿去了。
京中乞儿各分帮派,大体上城南城北各占半边,井水不犯河水。
撞见阮山遥的那一天,他正被人堵在小胡同里,尹恒站在高高的围墙上,鼻子里哼一声:“是城南那帮坏东西,尹藏,打他们!”尹藏应声掏了弹弓,弹无虚发,打得一帮子人抱头鼠窜。
阮山遥抬眼看过去,一个小娃娃身后跟着一个大娃娃,在围墙上傲然负手而立,破衣烂衫,显见是市井乞儿,却偏偏钟灵毓秀,眉眼虽稚嫩,气韵未成,一双眼睛却亮得招人,阮山遥不免留了心。
被这样一个七窍玲珑心的人留了心,对尹恒来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两年后,尹家灭门,月黑风高的一个晚上,尹藏带着尹恒去了乱葬岗,一大片新立的坟头,夜色下格外可怖。尹恒心下凄惶,紧紧拉着尹藏的手。
尹藏指着其中一个坟头说:“这里面,是一个好人。”
尹恒想起那天看见的老爷爷,有些难过起来:“那个老爷爷?”
尹藏点点头:“天底下,再没有一个好人了……没有了……”
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尹恒想及这个凄惶难过的夜晚,再看看眼前那个眉目如画的翩翩公子,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人,你真好。”
他口中的“好人”阮山遥正给他剥虾,手一抖,虾子“刺溜”弹到桌上。
自那之后,尹恒对阮山遥的称呼就变成了“好人”,他却不知道自己眉眼早已长开,颜色逼人,不言不语站在那里就足以叫人心惊,偏偏还挑着眉眼柔着嗓子叫“好人”,每每叫得阮山遥难以自持……
这些都是后话,且按下不表。单说尹家灭门后,阮山遥安排人手护送尹恒去了八宝山,尹家最后的小孙儿就像一滴流入大海的水珠,从此无迹可寻。
只尹天袭愤愤不平,人没抢回来吧,自己还被阮山遥胖揍一顿,论辈分,自己是二叔公吧?论血缘,自己才是正经的尹家人吧?
尹天奇料到了很多事情,安排了很多事情,唯一没料到的大概是阮山遥,他万想不到自己费心护下的这一点血脉,最后竟被阮家的人得了便宜。
尉迟秋云未必就知道个中详情,但眼看着好端端的相府,说抄家就抄家,说灭门就灭门,他是不会无动于衷的。
他至今记得,那天练习s,he术的时候,景福临整个人都在发抖,小小的身子站都站不稳,他记得父亲走上前握住景福临的手说:“你还小,慢慢来,不要急。”
父亲搭在景福临的手上,帮他拉了满弓,利箭破风,正中红心。饱蓄了力的箭矢在靶上嗡嗡震动,这幅景象也在尉迟秋云的心头震荡了好多年。
尉迟秋云就算再简单再粗线条,世袭的贵族修养、最好的教习老师,父亲又是战功赫赫的忠勇大将军,身边没有一个人是不出色的,他自小耳濡目染,这就决定了他不可能真的长成一个草包。
显赫的家世允许他活得简单,允许他不去勾心斗角、算计于人,但这不表示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尉迟将军府世袭爵位,累世的功名利禄,父亲放着京中的荣华不享,偏要跑去蛮荒之地领兵打仗,驻守边疆,一守就是二十年,尉迟秋云怎么会不明白。
所忌惮者,不过是君恩无常。远离权力中心,远离朝臣党争,安分守己,保一方太平,能做的不过只有这样了,半点都不能再多。
倘或多出那么一星半点会怎样呢?
尉迟秋云不需要深想,就有尹家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尉迟秋云既然对燕家存了疑虑,知道真相不过是时间早晚。
靖国公,一介书生,权倾朝野。为人清正随和,从不汲汲于权势,不涉党争,不谋私利,即便这样无害的姿态,有些人还是念念不忘他的能耐。
就像一只从不咬人的老虎,偏偏总还有人惦记着它的獠牙。
燕湘出世的时候,这些人松了口气,嗯,一颗圆圆的獠牙。
燕泽吟出世的时候,这些人高兴,又一颗圆圆的獠牙。
燕云渺出世的时候,靖国公夫人难产,危急万分,后来孩子保住了,大人到底没了,最后传出消息,这一个小婴儿,依然是千金。
这些人于是安心了,圆圆的獠牙,即便咬人,感觉也不是那么锋利那么疼了。
三个孩子里,燕湘和燕泽吟模样酷似燕横秀,只有燕云渺,跟他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样一个娃娃,燕横秀怎么可能不怜他爱他。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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