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鲋记作者:冬小树
第10节
秦晋举目遥望,朗月稀星之下,破败的空殿早已不复往日峥嵘。他眼底渐渐漫染火色,将怪剑一摆,冷冷道:“有你垫背,我怕什么?”
长剑所映寒光刚巧打上清逆眼皮,清逆微一闭目,悠然道:“那倒要看看他们信我,还是信你。”
话落掌出,磅礴气劲直袭面门。秦晋早有防备,横剑直抹,无奈自身内力被楚朝秦抽走十之八九,只好靠着宝器锋利,堪堪架住。清逆手背上扬,正是少林极招天地趸的起势,秦晋深知此式威力,忙将剑锋一抖,利招随即递出,尽力缠住其双臂不得作为。男子见他无暇分神,同时从后攻上,挥掌往那天灵处按下,却没想到清逆不惊不惧,仅仅掀起一侧眉尾,秦晋看在眼里,悄道:“老师父,当心有诈!”
男子亦察觉不对,但为时已晚,去势难消。
秦晋只听得喀咔两声,各有一道掌风刮过耳畔,男子闷哼,被推得向后飞了丈许,撞在殿堂内一根庭柱之上。
秦晋回身看那男子口吐丹红,双腕折断,阖目躺在地上,似乎人事不省,便借力急退,舍了清逆连滚带爬向后奔去,急切唤道:“老师父!”
可男子气若游丝,秦晋扶他坐起,只管上下捋抚脊背,蓦地觉出他内息虽是紊乱,如东流逝水一般归化无形,但身体仿若一副混沌空壳,气态满涨,竟兜不住这滔滔功力。
秦晋心下纳罕,看清逆从远处踱来,缓缓道:“秦施主,此番情形怕是连你也未能料到罢?”
他便一手环住男子,杵剑在前,峻声道:“你哄我上山,该不只是为了送给正道们一份厚礼罢?”
“当然,”清逆居高临下,轻声道:“我要你帮我找到那份秘籍图谱。”
“又是秘籍?”
“亏我惯来夸奖大师冰魂雪魄,兜了这许多圈子,没想到与外头那些个蝇营狗苟一般无二……敢问一句,这黄子究竟有什么好?”秦晋哑然失笑,嘲道:“这东西惑人心性,断人前途,楚霆谷与魔教之下场你亦看得明白,所得到的那点微末功夫,能比这十数年来在江湖中的名誉与声望更加重要?”
“和尚与秦施主其实殊途同归,”清逆略微迟疑,随即颔首笑道:“以楚朝秦之根本,短短时日内已判若两人,可见他凭得是图谱利害,日后渐成,终酿大祸。”
“毕竟这秘籍祸及武林,势必不能任其随波逐流,否则后患无穷。”
秦晋啐了一口,打断他道:“魔教的东西你找魔教,找我做什么?”
“只有找到你……”
清逆眼神甫变,伸手抓向秦晋肩头,“楚朝秦才会现身啊。”
秦晋及时躲避,但被其扯烂外袍,袒露大半胸口。他等的便是此刻,马上抽剑向上,斩其要害。清逆未料及他会突然发难,攻势稍缓,这时却有一双手臂从秦晋肋下穿过,牢牢握住自己双腕。
清逆大惊,抬头看时,竟是他那师父。
男子刚才故意正面与他交接,为的便是佯败引得清逆松懈,不过代价颇重,此刻能成功制得他左右手,已是拼尽内力,于是咬牙道:“斩!”
秦晋瞧他如未受伤时一般,心里奇怪,不过幸而早有准备,顷刻间极招上手,怪剑亮锋,照夜如昼。
清逆中计,只把眉心微微一皱。
秦晋倏忽觉察对方气焰舒张,瞬间攻势受阻,待再催功力,怪剑立于光华之中发出阵阵凄鸣,紧接着入耳一声尖啸,自己奇经八脉仿佛被以滚热铁水浇筑一般,直至痛不欲生。
秦晋暴起满额青筋,奋力抬头,却看到清逆和尚一副面容正变得狰狞可怖,而其肩背皮r_ou_高耸,拉出尺长的筋,竟似蝴蝶破茧,也缓缓生出两条胳膊。
秦晋僵在了原地,喃喃道:“百趾……穷奇?”
清逆冷哼,翻手挣开桎梏。男子体力不支,被他甩至一旁,而后振起四臂,接连攻向秦晋,秦晋再想举剑时机已迟,眼睁睁看那掌风落在头顶。
正值这千钧一发之际,秦晋腰腹一暖,真真切切感到有人从后将自己抱起。
他以余光瞥去,发现这人与自己贴得严丝合缝,胸膛紧靠脊梁,手掌覆于手背,骨节分明,白净修长。
秦晋无声叹了口气,与他一同把住怪剑,往前方轻轻一划——
剑气破空而出,如同隆冬化寒的朔风,强劲,有力,吹往无情无欲的方向。
剑光挥洒,直淌出去数道银芒,纷纷斩于清逆足下。清逆前路受阻,仅透过茫茫烟尘分辨,喝道:“是楚朝秦?”
他声音变作尖锐难听,仿佛有入魔之兆。楚朝秦将秦晋搁下,转身便攻了出去。
他足踏九宫,身形沉稳,一拳径直挥向清逆面门。清逆将双掌收拢挡下,其余两臂自左右开弓,裹挟着无端戾气,连番攻来。楚朝秦顺势躬身躲避,欲绕到后方去拍他后心,然清逆看似不便,熟料四臂挥舞毫无破绽,那掌法诡谲至极又残暴至极,令自己应接不暇。
秦晋在旁扶起男子,皱眉看他背后垂下的两臂,嫌弃道:“你们这帮怪胎,究竟谁才是那百趾老儿?”
男子受伤不轻,眼盯着面前两人,半晌才摇头道:“都是,又都不是。”
他话内藏有玄机,不过等于没说,秦晋翻个白眼,抬脸再瞧战局胶着,便摸了剑要走。男子见状拦道:“莫去,送死!”
秦晋转身递剑,道:“小魔头明显不敌,不让我去帮忙,那你能去?”
男子摆手,以指就着地上尘灰,龙飞凤舞写了几字。秦晋一看便明白,答道:“他本就是半瓶子醋,那秘籍上功夫尚未学全,哪里来的赢面?”
男子微微气喘,两只眼珠子上带了灼气,只管盯紧了他不肯言语。
秦晋怒道:“瞧着我做什么!”
接着他明白过来,不禁老脸一红,提剑跑了。
楚朝秦走过数十招后果然渐感不支,清逆瞧他拳法虽说不上ji,ng益,威力却有十成,怎么看都看不清头尾路数,思忖着应为图谱功夫,故而一掌一式愈发凌厉癫狂。楚朝秦不慎落了下风,额上泌出汗珠,一时分不得身。
此刻秦晋运剑如风,直取清逆。清逆忌惮怪剑神威,只好舍了楚朝秦应对。而秦晋深知自己内力不济,故意施展轻盈身法,借以剑势逼压,所触及处皆是要害。
清逆瞧出他有缠斗之意,于是四臂连使,转攻为守,护得周身严密。
可秦晋嘴唇微微一抿,一剑荡出,借力向后退去。
楚朝秦战意正浓,以为秦晋来助,立刻运气,欲回手拍向对方。谁知秦晋虚着一剑后不肯恋战,强拽了自己手腕,回身就跑。
楚朝秦一掌拍空,重心偏颇,反被他带了个趔趄,径直坐在了地上。
楚朝秦:“……”
秦晋:“……”
秦晋哭笑不得,连拖带拽将他拉了起来,怒道:“才几日不见,还有没有点默契了!!”
看两人连滚带爬逃窜而来,男子早已将身后的石门开启等着。抬脸看那清逆满面羞恼,紧随其后,便运气轰倒一侧石柱,裹挟着碎石尘沙,直接横在当前。
清逆稍顿一顿,转而踏石而起。男子缓缓抬起受伤手臂,令内息周转全身,欲与其正面相抗,应是起了玉碎之心。
此刻二人赶到,秦晋看得清楚,情急之下伸手强拽住了他手臂。
而男子正全神贯注在前,此刻失察,竟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男子:“……”
楚朝秦此番倒是格外机灵,连忙把住石门,与秦晋一道将这一代传奇拖进了内室里。
石门轰隆落下。
三人惊魂未定,方才从室内打到室外,这里复又恢复一片漆黑。秦晋点亮烛台,听见石门之外啸声不绝,啧道:“这块石头豆腐一般,可比我小蓬莱那处的结实?”
他说话时那眼睛去瞥楚朝秦,正好楚朝秦也正映着火光觑他,两人视线一对,便互相有些情热。
秦晋许久不见他,禁不住要把那一丝一扣的皮相、一寸一厘的轮廓拢起来往死里看,觉得这人一眨眼一抬眉,就像钻进心肺里的春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他默默定了下神,转而笑嘲道:“听说楚大侠近来名头臭得狠,出手甚是狠戾决绝,越发有令尊当年风范了?”
楚朝秦微微有些发怔,听他乍一开口,便拿手捂了脸颊,皱起鼻子嘿嘿傻乐。
秦晋:“……”
秦晋叹了口气,大方牵住他的手,问道:“你究竟跑哪里去了?叫我好找。”
谁知男子在旁忽然将他俩往石床边上一推,秦晋猝不及防,疑道:“做什么?”
男急切子道:“事不宜迟,上罢!”
秦晋莫名其妙:“上什么?”
男子眨巴眨巴眼睛,道:“床啊。”
秦晋:“……”
外头隆隆作响,石门与洞壁接缝处扑簌落灰,男子似急道:“这石门抵挡不了片刻,须得你俩合练成图谱上神功,出去收拾了那百趾老儿方是上道!”
秦晋张大了嘴,惊道:“你……你这口齿……”
男子方觉失言,立刻换上平素里的深沉面孔,道:“听话。”
秦晋:“……”
秦晋瞬间炸了毛,嚷道:“等等!不对!说清楚!……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剩下最后一章就能完结了,但最近实在是工作高峰期,还没出来orz各位小天使稍安勿躁,等我忙完就把第二十八章吐出来,绝对不太监,放心好啦~
第28章第二十八章
楚朝秦沉吟须臾,仍是推还给了男子,道:“说来话长,你问他罢。”
“老师父。”
秦晋心内本就存有诸多疑团,疑惑瞅了他片刻,又冲男子道:“你自小带我,我信得过你……你这短了又长的舌头,与那张牙舞爪的邪功,究竟是怎么回事?”
男子欲言又止,自怀里摸出一样事物来,垂至他面前。“你可认得这个?”
秦晋一眼便认出这是由楚朝秦贴身所戴的那粒石坠,不由得点了点头。
男子道:“楚朝秦实为我亲生。”
秦晋:“……”
秦晋仿佛听见了天大的奇闻,那坠子曾被他摩挲过百十来遍,从未发觉有何异端,于是失笑道:“这种事情可开不得玩笑?你……”他又去看楚朝秦,道:“就凭这一件稀松平常的小玩意儿,如何判定得的?”
“非也,”男子如实道:“此物非金非玉,却是世间难得,若非是我偶然间练得奇功,能将一部分血脉逼出体外,方能练得此石。”
秦晋觉出一言难尽,立刻松手,悄悄自身上蹭了一蹭,吸气道:“仅此而已?”
男子将那物小心收起,叹道:“当年我与夫人伉俪情深,而生子之刻恰逢神功将成,无暇照拂,熟料夫人气息不济,以致难产血崩猝逝……”
秦晋:“……”
此情此景太过狗血,秦晋差点听不下去。但看楚朝秦在旁沉面不语,一双眼圈甚是通红,不觉又信了七分,他便耐住性子,继续听男子讲道:“夫人横死令我心神大乱,恰逢此功又具那不断消神磨性之能,在练成之际几乎走火入魔,变成了这鹰嘴鹞目、张牙舞爪的模样。”
秦晋听出蹊跷,问道:“令夫人生产之时你在闭关,那是谁将此事告知的?”
“两个人。”
“是我教两名护法,之于我为左臂右膀。”男子道:“也许兹事体大,二人那日一同闯入我修行之所,将此事回禀。”
“之后我被迫出关,眼见妻儿血流如注,不禁气涌如山,一时疯上加狂,失手打死数名侍仆……所幸二人联手将我拦下,才未酿成大祸,不过自那时起,魔教之名不胫而走,成了江湖瞩目之所。”
秦晋道:“‘百趾穷奇’之名号便是那时传的?”
他曾听楚朝秦提起过百趾穷奇之事,只道他不知何故早早下山云游山河,不过细算一算时间,也差不多正是男子将自己救下留于身边那时。其实自记事起,这魔教教主便一直由楚霆谷担着,却没想到先前还发生过这些故事,想到这里,秦晋顿悟,道:“这楚霆谷便是你那护法之一?”
男子点头,面朝楚朝秦道:“我因功体失衡,时昏时醒,无能照管教务与稚儿,便将他托付于楚霆谷。楚霆谷不负重托,视他如己出,直至扶上教主之位……再往后种种事故,究竟是福是劫,皆他个人造化了。”
楚朝秦早在数日前已把个中缘由问得清楚,此刻心内尚自五味杂陈翻涌不停,想来当年楚霆谷与自己虽有父子之名,但从不亲厚,如今却也说得通了。
秦晋冷笑,嘲道:“怪道你数次催我出谷救人,原来为的是亲生儿子!我九死一生将他背来你面前,为何没立刻认下?”
男子叹气,道:“我一别世事多年,若不是前日见那胎记与这血玉,亦不敢轻易认下。”
秦晋不与他过多追究,只心内还有一事未明,于是问道:“那另外一名护法下落为何?”
男子神色凝重,吁道:“两人我皆视为兄弟,自然不能厚此薄彼,楚霆谷既担下教任,我便把身上所练功夫赠予另外一人,望他来日高成,莫要步我后尘。”
秦晋把眼一眯,道:“那这人是……”
这密室石门虽非凡物,但抵挡得一时三刻可以,清逆在外挥拳如风,男子观那顶上已有裂纹,不禁催道:“再有一炷香时间他便能劈断石墙,你们须得抓紧时间才好!”
秦晋差点将这一档子事忘掉,连忙护好□□,小心瞅了眼楚朝秦,讪笑道:“呸,老头子瞎支的甚损法子?此时此刻此地……哪还能够……再说你我三人联手还怕制不得他么?”
“天真!”男子凝重道:“我方才全力接他两掌已是不济,你二人谁还在我之上?”
“我。”
楚朝秦脸上微微泛红,将手掌伸于秦晋道:“怪剑拿来,我自结果了这恶贼性命。”
他眼神坚毅,鼻梁高挺,一副侧颜凝固了火色,展露出伏倒贴合的线条。秦晋顿时心驰神荡,下腹处没来由一紧,于是一面懵懵怔怔将剑递出,一面又从额上冒出汗来,眼里满是先前两人在一起时的光景——长生谷中,桃花树下,伴着徐来清风、稀星朗月,耳鬓厮磨,湖中私语。
他这般想着想着,只觉得脚底虚浮,神思恍惚,忙欲运功定神,谁知真气释出,口中忽然一甜,涌出一股药香。
秦晋细品了品,觉是方才男子所喂之药。
“胡闹!”
男子脸上已经泛起怒色,竣声道:“刚刚对阵你可占过片刻上风?”
楚朝秦道:“我有图谱上功力加持,无从惧他。”
“这门功夫可是你勤学苦修便能ji,ng进的?”男子讥笑,道:“没有我与秦晋,你纵使熟记图谱,也毫无用处!”
楚朝秦亦是神色愠然,冷冷道:“这门下三滥的秘籍原是我为光复教业所习,如今既然物非人非,也再无继续ji,ng进之理。若我今日能平安离开,自会毁去武功,跟你跟这里再无瓜葛,所以不劳费心!”
男子从未料到他会说出此番绝情断义之语,倏忽灰心,没了声响。
楚朝秦心内虽记恨他当年抛弃妻儿的薄情之举,但父子天伦毕竟难断,只低头从秦晋手中取剑想走,却在相接的那一霎时,仿若触到火炭,不禁吓了一跳。
秦晋双颊通红,嘴唇微张,木头人般垂了双臂,倚靠在石床边缘。
楚朝秦忙将他揽在怀里,唤道:“秦晋?”
秦晋却毫无反应。
楚朝秦瞧他神态迷蒙,眼泛春水,浑身上下所触之处无不滚烫,尤其是脖颈胸口,皮r_ou_下隐隐透出粉红符文,仿佛生出万簇桃花,正是一副情动模样!
他茫然望向男子。然男子连脉都无需搭,仅叹道:“他许久不曾见你,体内情蛊无可宣泄,将这春毒尽数积压体内,隐而不发。如今全部释出,定是被毒气攻了身。”
楚朝秦问道:“会怎样?”
男子木然道:“若不及时救治,便会药石罔效,受尽折磨,焚心而死。”
楚朝秦单掌运气,从他腰腹间渐渐往上推去,不料行至胸口便滞塞不前。再欲用力,秦晋却是□□一声,呕出一口浓血来。
楚朝秦慌了神,徒手为他抹去,反复唤道:“秦晋!秦晋!”
男子在旁道:“你两人功体早已合二为一,你若真狠心废去功夫,怕是秦晋也难以撑过一月。”
楚朝秦沉声道:“你只说如何做!!”
男子抬目,叹道:“你知道该怎样做。”
秦晋像那被笛声c,ao控的蛇,顺藤向上,缠住了楚朝秦的脖子。他气息灼热,唇舌之间开出一朵火烫的花,不断舔舐着自己的理智。楚朝秦并非佛祖,与他亦是多日未见,更何况此情此景,当即便起了反应。
他吞咽一口唾沫,携起秦晋翻身坐上石床,对男子道:“你去门口!”
男子想了一想,果真到石门旁边坐下,迎着外面盛烈的击打之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