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女子与小人作者:賢三贤三
第8节
“好了,东西到了。我最近在重读西绪福斯神话,又有了新的感悟。尤其是这一段:’无数次的胜利后面接着是无数次的失败,他不以胜喜,亦不以败忧,只是每一次失败都在他的心中激起了轻蔑,而轻蔑成了他最强大的武器,因为没有轻蔑克服不了的命运。’由于他是一个神话里的角色,作为普通人,我能想到的可以一以贯之的轻蔑的就只有自杀了。加缪又写了这么一段:人们从来只是把自杀当作一种社会现象来处理。这里正相反,问题首先在于个人的思想和和自杀之间的关系。这样的一个灵魂如同一件伟大的作品,是在心灵的沉寂中酝酿着的。当事人并不知道……”
姚薛很想立刻合上电脑,但与此同时他又近乎受虐般仔细聆听女朋友反复说过的自杀话语,仿佛每听一次,自己的良心就会被折磨一次,这样他所犯的罪就可以被上帝减轻了。而然他又明白,除了良心没有什么可以审判得了他。
小胖子此时开口:“我现在用街景找这个书吧,你们继续看。”大伙儿打开第二个视频。
“hello,好久没有更新。本来想在寝室里录,但是……嗯,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跑到外面来了。现在风很大,因为我在一个广场。”
“我知道这个广场!”姚薛眼睛一亮,“我们去过,就在她家附近,开车五分钟。”
“好,我们在地图上标一标。”“学霸这个手机号能不能追踪?三点定位算法可用么?”“我试试。”“疼疼你们继续看视频,把有效信息记录下来。我和姚薛现在去那个广场看看,姚薛你开车了么?”“开了。从这里过去不远。”“好。”王雨旗得到答案后迅速起身,拿起外套,被汪贺西拉住手腕。
“我留在这照顾你朋友。你和姚薛当心点。”
他的手很暖,掌心温度坚定地给王雨旗以能量,王雨旗看着他的双眼很久,罕见地没有迷失在他心事重重的眼眸里,这双眼睛终于褪去了迷雾般的障翳,此刻清澈见底,只盛满王雨旗的倒影。王雨旗动了动手指,轻声讲:“等这件事情了结了,我们……”“不要立fg。”汪贺西突然笑了,推了他一把,“去吧。”
“哦。”
等王雨旗和姚薛走后,曹雅蓉忍不住问主席:“事情结束后他想和你干什么?”主席垂下眼敲敲桌子:“别忘了记录。”
那两人很快便到了广场。王雨旗从附近书报亭买了张地图,对比着手机地图软件,把广场附近的酒店全部标记了出来。姚薛忍不住提醒:“五星级酒店应该可以排除了吧。”
“出钱的不太可能是学生,应该是学校领导。”
“什么?!”
“你小声点。”王雨旗撇了姚薛一眼,兀自低头标记,“小胡室友不是说了么,举报她擅自离校好几次,辅导员管都不管。你觉得单单一个有钱的富二代学生能把那傻`逼导员给买通了?”
“会是谁?”
“不知道……”
“你不告诉贺西么?”
王雨旗停下动作,半晌,幽幽地说:“先不跟他说这个,他心里肯定也有数。”说完不自觉叹了口气,“他最近压力太大了。”
姚薛不响。
不一会儿,学霸给他们发来了书吧的地理位置,对比地图发现就在此广场三公里之外,仍属于可接受的步行范围内。他们把小胡的家、广场、书吧这三点圈了出来,标注出这三点附近共38所酒店宾馆,重点标红这三点范围内的16家酒店。“我们先从这几所开始找起,假装是小胡的朋友随便问问情况,不要引起怀疑。”
“好。问不出来也没事儿,我有办法在网上找到开`房记录。”
他们如大海捞针一般抱着仅有的线索开始寻找小胡的死因,王雨旗明白,这样的尝试很可能是徒劳,也许搜寻半天最终一无所获,如同他之前做的所有尝试那般。他觉得自己和西绪福斯一样被惩罚做一件永恒的、徒劳无功的苦力——把巨石推上山顶,再看他从山顶滚落,前功尽弃,永无止境。
然而,不停返回中、停歇中的西绪福斯走下山,朝着他不知道尽头的痛苦,脚步沉重而均匀,这时的西绪福斯是清醒的、无数次的胜利后面接着的是无数次的失败,他不以胜喜,亦不以败忧,只是每一次失败都在他的心中激起了轻蔑,而轻蔑成了他最强大的武器,因为“没有轻蔑克服不了的命运”。[1]
[1]摘自:《西绪福斯神话》—〔法〕阿尔贝·加缪
汪父出了航站楼之后面容严肃,嘴唇抿起,几乎成了青紫色,陪在身后的两位不敢作声,三人沉默地走出机场。汪贺西看到他们第一时间迎了上去,接过他老爸的手提箱,顺便跟后头人打招呼:“王叔叔好,朱老师好。”
王潘笑笑:“辛苦小汪了,特地过来接我们。”
“应该的。爸,上车吧。”
“嗯。弟弟这两天乖吗?”
“乖的。”
一时间无人再言语。
汪父周五去香港参加南部地区大学校长论坛,原本是桩好事,谁料好巧不巧,这么个全国直播的会议,朱政民竟然开会时候玩手机看女主播,还被发到网上去,搞得全网一片嘲,汪校长这番脸色自然可以理解。朱政民畏缩地坐在后排看着窗外。
轿车驶向市区,道路逐渐繁忙,有自行车行人抢穿黄灯,汪贺西猛踩刹车,车内所有人跟着惯性往前冲了冲。听到后排朱政民“哎哟”喊了一声,汪父的一腔怒火似乎再也忍不住,终于在此刻爆发了出来:“你他妈坐我儿子的车有什么不满意?!”
“没有没有,我……”
“朱政民你那篇狗屁论文什么时候出来?你们组科研课题拿得出手吗?有竞争力吗?他妈的一个个要评职称评职称,一问学生每年的就业率全部糊弄我!反正老校长是傻|逼,我在你们眼里也差不多,是吧?”
朱政民惨白着脸,一句话不敢讲。
“明年校庆参议院一堆人要过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校庆之后又要迎评,那么多问题解决了没有?光是校门口那些个违章夜市,现在还在那里,夜夜乌烟瘴气,你们能评到个鬼职称!当教育部是我开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校长,我对你的衷心天地可鉴。”
“得了得了,都什么年代了你少他妈给我来这套。”
王潘不响。等汪父骂得差不多了,他趁机火上浇油一把,讲:“不仅是教职工,最近学生对学校行政也有不满。”说罢将手机递给汪父,“这是学校论坛的话题,好几天都在讨论那个女同学自杀的事情,说要彻查。”
“彻查?彻查什么?又不是学校把她推下去的!”汪父戴上眼镜仔细看了看,bbs论坛首页几乎飘满了和小胡自杀有关的帖子,最热门的一条标题为“美女学生之死疑云”,回帖数千条,发言者叫“雨中小锦旗”。他不耐烦地把手机扔回给王潘:“这种东西你们自己处理好,不要什么事情都来请示我。”
“是,是。”
汪贺西看了眼后视镜,不响。
到家后,汪贺西发现他爸洗了个澡之后又开始换衣服准备材料,不免好奇:“你晚上要出去么?”“跟教育部原司长聊个天,我老师组的饭局,不得不去。”
“伯伯是不是要过七十大寿了?”
“嗯。”汪父罕见地叹了口气,露出些许疲惫的神色来,“今年真是多事之秋。”
“你在车上应该是吓唬朱政民的吧,我以为你去教育部已经内定了。”
“是内定了。他们那几个不就等着我走了之后上位么?哪轮得着他们?”这时他轻蔑地笑了笑,转瞬又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样,“校长的位置你爸已经定好了人。这人你也认识。”
汪贺西对他那些拉帮结派培植势力的做法非常反感,随口敷衍两句后追问:“自杀的那个女生你真不管?”
汪父有些莫名其妙:“我在位期间学校也就三个自杀的,这个数据还可以吧,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次学生的不满情绪很大,我作为学生会主席也很有压力。”
“来,过来。”汪父走去沙发坐下,朝儿子招招手。
汪贺西走过去和他父亲坐在一起。
“这个你不要怕,只要不是可以定性的事件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学校要在第一时间致歉,表达关心学生的立场,形象搞好,顺便撇清关系;其次家属钱给到位,他们不要就硬给,这方面不能小气。”
“既然没错为什么要给钱?”
“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嘛。这世上谁会和钱过不去?收钱了之后哪怕他们闹事,我们还可以把消息放出去,曝光家属谋取钱财的新闻,舆论风向立刻就变。”
“如果碰上就是和钱过不去的呢?”
“那也好办,放点学生品行不端的新闻出来,出勤率、学习成绩、政治面貌、为人处事……这么多方面你还不怕找不出点负面消息?”
“如果真找不出呢?”
“哼……”汪父不禁冷笑一声,讲,“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何况如果一个人看上去清清白白找不出一点污点,那他要么是圣人,要么就是搞政治的。还有,污点是什么?是超过半数人不能接受的东西,跟你这个人是不是作j,i,an犯科没有关系。”
汪贺西绷着脸不出声,过老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个“明白了”,像是受了冒犯而极力隐忍不发,汪父看到他这副样子又焦虑起来,忍不住提高音量:“你给我这脸色干什么?我一个成天跟政府打交道的人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我们学校女生一条性命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是什么呢?你希望是什么?我跟你说这个世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谁的性命都算不上什么!就是这么不公平,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告诉你多沙次眼界决定自己的局限,你放眼望去都是眼前那些蝇营狗苟,看不见背后的宏观政策,那你将来也不会有出息!”他发了一天的火气,似是真的累了,说完这句后便走上楼,不愿再与儿子多探讨一句。
汪贺西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呆坐良久。
客厅那头传来弟弟练钢琴的声音。天光不动声色地往后移,只要你发上十分钟的呆,窗外就忽然暗透了。他在阳台上种了一排草莓,夏夜里闲来无事就会去搭理它们,浇些水,用手指轻轻爱`抚柔嫩的新叶。也就在前两天他突然发现这些草莓的叶片底下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蚜虫,肚皮涨大得如米粒,挤成一堆饱饭餍食,恶心得他险些将这些草莓连盆一起扔掉。
夜里看不清,换个时间去看看就瞬间祛魅了。
汪贺西起身坐去阳台,趁着月光凝视了草莓良久,拨通了王雨旗的电话。
“喂?”
对方那头传来的声音令他立刻弯起嘴角,脸含笑意。
“说话呀,找我干什么?”
“找你聊天。”
“你哪会聊天?这不是给我找事儿么。”
“我那是对其他人。你没听过有句话说么,情人在一起就会有聊不完的天,一个小时过得像一分钟那么快。”
对面顿感尴尬,显然不发声音了。
“说话呀。”
王雨旗不知做着怎样的表情,支支吾吾讲:“跟你没话好说。”
“哎,’彩衣娱亲’的故事你还记得么?老莱子行年七十,婴儿自娱,着五色彩衣博父母一笑。你说他怎么会对父母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呢?”
“你不也是。”
“我怎么了?”
“装模作样穿上彩衣,做你爹要求你做的事情,就为诱他一笑。”
汪贺西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
“诱人家一笑的是周幽王,你语文老师晓不晓得你考上重本了?”
“当然晓得了!哎你烦不烦?”
“那我们什么时候初尝禁果?”
“我一个人又说了不算……”“哥!你坐阳台上干嘛?”弟弟突然探出个脑袋过来喊他。汪贺西愣了愣,朝他摆摆手:“哥哥在打电话。”“哦。爸爸刚刚出去了,老妈打麻将,我要去和同学吃晚饭!”“去吧去吧。”汪贺西等弟弟离开后起身走回房内,边走边问王雨旗:“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和姚薛找得怎么样了?”
“什么都没查出来,大海捞针。”
“慢慢来吧。”
“嗯。没事我挂了啊。”
汪贺西捏住电话,竟然软软地哀求起来:“再陪我聊聊吧。”
王雨旗那头窸窸窣窣的,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过一会儿他回了句:“你大姨妈来了?”
“差不多。”
“多喝热水,明天情绪就会好的。”
汪贺西斜躺上床,凝望着窗外不变的月亮:“你对我爸怎么看。”
“我对他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你对他怎么看。”
“嗯。”汪贺西低下头,平淡地说,“他跟我讲小胡的事情学校已经仁至义尽了,没什么可多谈的。他之前还跟我讲过,我眼光要放长远,要放在构建一个更完善的社会上。由于普通民众的智识与能力的欠缺,他们一直需要政策上的引导与保护,政策上的进步必然一体两面地导致某些群体的牺牲,这是无法改变的真理。”
“你觉得呢?”
“我曾经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
王雨旗不响。
“我陷害过你。”
“我也是。”
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王雨旗的笑声贴着汪贺西的耳朵传进他心里,激起一阵又麻又痒的涟漪,如电击般蔓延至下半身。听筒两头均沉默着听着彼此的呼吸,手机已经有些发烫,汪贺西克制着自己的喘息想说些什么,但此刻却发现自己笨嘴拙舌,什么句子都想不出来。
王雨旗突然讲:“转我100块钱。”
“哦。”汪贺西迅速点开对话框给他转了200,问他,“怎么了?”
“打车费。”
“什么打车费?”
“我到你小区门口了,你们高级保安不让进。”
卧槽……汪贺西瞪大眼睛,几乎是弹起身子蹦下了床,心急火燎地抓了钥匙就往楼下冲:“你怎么突然来我家?”
“你家不是没人么,刚才你弟弟说的。”
“所以抓紧机会偷情么?”
“你他妈是有毛病吧?”电话那头音量一下增强,“我看你这个色鬼就是低俗!猥琐!我当初怎么没把你给举报了。”
“轻点轻点……耳朵疼了。”
“赶紧出来啊。”
“来了。”汪贺西出了电梯一路小跑,远远看见小区门口停着了辆出租车,暖黄的灯光在夜里孤独地闪耀着,与点点明星相映,宛如灯火阑珊处。
“听到你弟弟讲你家里没人做饭。我妈去给人上私教课,我也一个人,晚饭做多了,给你带点过来。大恩不言谢了。”
汪贺西举着电话听他支支吾吾别扭的语调,走到王雨旗跟前,见到他坐在车里,不知是否是灯光的缘故,脸色通红。他仔细盯着他的双眼,忽然哑然失笑:“我看你就是想我了。”
王雨旗睁大眼睛看着汪贺西夜幕下的笑颜,能听到几公里之外传来的城市的喧闹,又能听见近在咫尺的心跳声,落魄、潦倒、跳个不停。
“‘我背叛了你。’她直言不讳地说。
‘我也背叛了你。’他说。
在绿荫如盖的栗子树下,我背叛了你,你背叛了我。”[1]
王雨旗进了汪贺西的家门愣了一下,随即佯装镇定,轻飘飘讲:“没有小说里土豪家的样子。”汪贺西陪笑:“都是工薪阶层。领导这里请。”“哦。”他端着一口锅登堂入室,丝毫没有任何不好意思。
“放餐桌上吧。”汪贺西去厨房拿了碗筷,吃不准他套路,“你怎么直接把锅端来了?”
“这不顺手么。吃完你帮我洗了。”
“行。你做的什么?”
“番茄牛腩,你爱吃吗?”
“你做的不好说。”
“嗯?”王雨旗沉稳掀开锅盖,一股香气扑面而来,牛r_ou_浸在番茄熬的浓汁里露出好看的色泽,“你再品鉴品鉴呢。”
汪贺西点点头表示肯定,舀了两大碗,伺候到人跟前并递上筷子:“米饭呢?”
王雨旗眨眨眼,突然惊醒:“要死,忘记带来了!在电饭锅里!”
“电源拔了吧?”
“保温的,没事。”
“啧。”汪贺西凑过去放低了声线问他,“那我下面吃不吃?”
王雨旗最烦他这副动不动犯贱的模样,也有样学样凑近了去,笑眯眯讲:“吃。赶紧去整个刀削的,我可饿了。”
汪贺西也冲他笑:“你再过来点我就亲了。”
“可不敢再靠近,忍你恶臭口气很久了。”
主席掉头就走,一言不发去厨房下面条,徒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
没多久,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起了晚饭,简简单单的面条,食物的味道飘满整个饭厅,竟也有了那么点宁馨的感觉。他们不讲话,吸`吮面条的声音在这份安静中逐渐变成一种极具情|欲气氛的互动,小心翼翼地、羞怯地潜藏在热气里,很快催得他们两个面色发红,额头冒汗。汪贺西罕见地保持沉默,只是时不时偷看一眼对面的人,觉得任何言语也无法胜过此刻这幅画面。不知他小心翼翼的雀跃的心情有没有传递给王雨旗,王雨旗也罕见地收起了泼辣做派,吃得规规矩矩,举止克制。
“那个……”“那个……”
“你说。”
汪贺西看王雨旗吃完了,放下碗筷讲:“我去洗碗。”
“哦。”
王雨旗别扭地坐了会儿,又去沙发那正襟危坐几分钟,四处打量汪贺西的家,好像自己不当心撞破了少女的心事一般困窘。他此刻才开始懊悔:自己没事跑人家里干什么?这不是人家讲的千里送菊,礼轻情重么?好在汪贺西似乎比他还规矩,收拾完厨房后出来毕恭毕敬问他:“喝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