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作者:年终
第23节
“我的确很紧张。”奥利弗不轻不重地握着他的手,声音和缓。“我怕我做不到这些,我怕我眼看着娜汀被戈德温杀死……我怕我让你们失望。”
尼莫能感到小心翼翼的扯动——奥利弗将他的双手拉了拉,抵上自己的额头。
“我和你一样紧张……尽管我不知道你在抗拒些什么。”
好吧,奥利弗发现了。尼莫在心里叹了口气,并没有挣开那双手。是了,对方的掌心干燥温暖,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他自己的手又shi又冷。
他没有将自己的烦闷和不适藏好。
“说来有点丢人……尼莫,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对别人发了一堆誓,可我明白我和你有多大的差距。”奥利弗继续说道,声音很轻,甚至带上了些笑意。“努力追赶你的同时,我只能保证一件事——不管事情多糟,我永远会笑着迎接你。至少不会像头一次那样嚎啕大哭。”
“你肯定记得那时候的事情吧?想笑的话也可以笑一个,我不会生气的。”
他十分温柔地说道。
尼莫试着扯扯嘴角,他没能成功地笑出来。说实话,他一点儿都不觉得那时的奥利弗哪里好笑。在那哭声中,他甚至不再敢看向那个柔弱的人类孩童,生怕对方因为恐惧而彻底逃开。而现在,早已长大成人的奥利弗·拉蒙正站在他的面前。
奥利弗的心跳依然急促而规律,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
是这样啊。尼莫慢慢吐出一口气。
这片黑暗并非如他所想那样空无一物,它的确比他记忆里的要严酷几分,但某个角度来看,它比他记忆中的要好——至少这次他的灯火没有离他太远。
他的呼吸平缓下来。肺部不再像被冰冷的爪子握住挤压,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刻意的抑制呼吸。尼莫终于能够轻松地将呼吸频率和对方的调为一致。
然后是心跳。
这一回他没有去试图调整心跳。当然,或许他调整了,而事情只是变得容易了许多。尼莫不太确定——他只知道一件事,他的心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平缓而规矩地跳动,并且不受他的主观意志控制。
逐渐一致的声音间隙,开始出现一个个安静的瞬间。散发着黯淡光芒的深渊魔法迅速爆发而出,像是从地面劈向天空的雷电。法术的轨迹凝固在空中,如同突然蓬勃而起的灌木枯枝,每个细枝末端都串着一只嗡嗡作响咒文虫。
“我们的确还有时间。”奥利弗说道,将安息之剑cha入土地。带着点淡蓝的白色光丝缠上咒文虫,十秒之后,它们安静地化为飞灰。“一切确实才刚刚开始。”
或许是自己被书本里的那些故事影响太深。尼莫想,他谨慎地分析自己的感情,等待一个明确的征兆。活像他的感情放久了就能自己长出标签和使用说明书似的。是的,他的确还有不少问题——但在明确自己身份的现在,他突然感到一丝释然。
那盏独一无二的灯火——如果一定要把那份执着、信任和温暖取个名字的话,“喜欢”是个不错的词。
事情可能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复杂,尼莫如此想道。如果他真的完美地模拟了人类的一切,那么这份异常的心跳频率足以作为证明。
它同样急促而规律。不需要特地调整,只要一点点修正,就和对方的愈发接近起来。
咒文虫在减少。从一次数十只到一次数百只,间隔越来越短,速度越来越快。携手作战的统一感让人太过安心,他甚至要忘记那份密不透风的黑暗带来的压抑。
直至最后的咒文虫化为飞灰,黑暗瞬间消散——只不过迎接他们的不再是繁星点点的天空,而是刚沉下地面的夕阳。
第86章最后一个夜晚
橙红色的柔和光线在黑暗之后显得格外刺眼。尼莫眯了眯眼,然后立刻把目光转向奥利弗的方向——他们马不停蹄地和咒文虫群纠缠了一夜,他自己倒是没什么问题,奥利弗看上去则要糟糕不少。
他们的团长淡棕色的头发被汗浸shi,软塌塌地黏在皮肤上。在黑色屏障消失的那个瞬间,夕阳的光辉倾泻而下,奥利弗下意识抬起手虚挡在眼睛前方。“什么时间了?”他紧张兮兮地率先开口。
“不到一整天,比我想的要快些。”女战士已经不在原地,而艾德里安·克洛斯搬了个凳子坐在附近。这会儿他合上手里的书,站起身来,并丢给奥利弗一个水袋。“至少你们还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奥利弗接过水袋。他的嘴唇因为大量水分流失变得干皱起皮,喉结充满渴望地上下滑动,可他解开水袋的动作却停在半路——没有露出丝毫犹豫,他自然地将水袋抛给尼莫。
“我需要确认具体时间,克洛斯先生。”奥利弗的目光还停在艾德里安身上,“我们需要时间来交流……娜汀女士未必愿意配合,我想您比我清楚这一点。”
“的确,但你现在更需要休息。”艾德里安冲尼莫手中的水袋挑了挑眉,“就算你们通过了训练——考虑到这是第一次实践,成功率最多三成。如果你状态不佳,这个数值还要更低些。”
“我带他休息。”尼莫干脆地说道,他没有动那个水袋,而是干脆地揪住了奥利弗被汗水浸透的短衫。
“可我不是特别累……”
“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和饮水,奥利,你是人类。我看得出你状态不好。”尼莫坚定地扯着他,“地平线好歹不会在这种约定上食言……应该不会吧?”
“不会。”艾德里安回答了他的问题。“至少在这一点上,戈德温·洛佩兹可以信任。”
“好的。”尼莫点点头,“而对付娜汀小姐……他们不至于全员出动,应该不涉及到太久的提前准备时间。”
“那么我们可以在午夜之前去。”奥利弗对尼莫的主动有些诧异,但他下意识将话题继续了下去。“我还可以睡两三个小时。尼莫,你可以放开我啦——我不会逃跑的。”
“好。”尼莫说道,但拽着短衫的手没有一点儿放开的意思。
他就这么一直将奥利弗拽进了房间。
“你怎么啦?”奥利弗整了整身上的短衫。粗糙的布料紧紧黏在身上,黏腻的触感让他有点不太舒服。而和他的狼狈现况完全不同,尼莫看上去和战斗之前没有任何差别——黑发青年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就是态度变得有点古怪。
尼莫死死盯着奥利弗,目光复杂,活像他脸上多长了个鼻子。那视线太过专注,有如实质地刮过他脸上每一寸皮肤,奥利弗差点忍不住抬手确认自己的五官是否还在原位。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然而被尼莫凝视半分钟后,奥利弗还是问出了口,顺便狠狠抹了把脸。
“……我有件事情得跟你谈谈,但不是现在。”尼莫的语气很是郑重。“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奥利。”
而当奥利弗迅速冲干净身上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汗渍,从浴室走出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不见尼莫的身影。
他叹了口气,努力压住七上八下的心情——奥利弗从未见过尼莫露出那样严肃的表情,就连他声称自己是上级恶魔时都没有把脸绷得这么紧。
他应该没有说错什么吧?奥利弗枕上枕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绝望地发现自己半点睡意都没有。他们的配合应该很顺利才对,尼莫没道理为此感到紧张或不快。疑问在脑海中翻腾,奥利弗只得专心致志地冲天花板发呆——当一只手拍上他的腹部时,他差点像条案板上的活鱼那样弹起身。
“喝了这个,奥利。”不知何时进入房间的尼莫递给他一杯牛奶,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和表情一样僵硬死板。“你总不能空着肚子上战场。”
奥利弗接过杯子,内脏有点抽搐——如果不是熟知尼莫的性格,看对方那表情,他绝对要认为里面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呃……尼莫,如果你有什么烦恼……”
“没有烦恼。我很好,特别清醒。”尼莫机械地答道,继续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脸。
奥利弗艰难地把注意力转移到那杯牛奶上,一口气将它灌下喉咙。它的温度刚好,加了蜂蜜,却没有丝毫腻人的感觉。热牛奶让奥利弗有一瞬间的昏昏欲睡。可当他将杯子在床头放好,双眼再次对上尼莫的视线时,那强烈的目光将他的睡意瞬间驱赶得一丝不剩。
奥利弗将脑袋搁回枕头,发誓自己此刻绝对有点心律不齐:“其实我……不太困。”
事实上他的脑子的确有点发木,全身上下每块肌r_ou_都透出隐隐的酸痛。可带刺的担忧和紧张在他的脑子里疯狂打滚,他就是无法合上双眼——莱特先生的注视将那紧张感加重了数倍。
“要我帮忙吗?”尼莫认真地问道,“你想睡着,对吧?”
“当然。”奥利弗勉强笑了笑,“怎么,你打算唱个摇篮曲还是……”
他没能把话说完。
尼莫将手掌轻轻放在他的双眼之上,奥利弗只觉得有一把铁锤冲他的神经猛击而去。没有任何疼痛或其他令人不快的感受,只有不可抗拒的沉重睡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头脑。仿佛沉入粘稠的黑影,他的视野刹那间被黑暗吞没,随即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奥利弗睡着了,并且在短短几秒间陷入了真正安稳的沉眠。
尼莫沉默地收回手。
他知道自己的表现糟糕透顶,或许应该将自己的想法向奥利弗直说。尼莫有点忧伤地盯着那个空掉的玻璃杯——可他不觉得在战斗前制造太多情绪起伏是好主意,他自己的心绪波动已经让气氛变得足够僵硬古怪。如果挑这种时候来一句告白,天知道会对他们刚磨合好的配合造成什么影响。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夜晚独有的清澈蓝色开始在窗外蔓延。尼莫没有点亮房间里的灯,他坐到床边,任由逐渐昏暗的天色吞没自己。
奥利弗沉沉地睡着,胸口缓慢地一起一伏。
他准是提前弄干了自己的头发,柔软的淡棕色发丝散发出淡淡的清爽味道。尼莫犹豫片刻,再次伸出手,拨开奥利弗额前的头发。
和被关进黑暗屏障那会儿不同,这次是他主动用手触碰奥利弗的额头。人类的温度。他不太习惯地思忖道,到目前为止,尼莫都无法习惯他们“不是同类”这个事实——或者说,奥利弗压根不打算让他习惯这件事。
尼莫非常轻地叹了口气,他微微俯下身,用嘴唇触碰对方的额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在奥利弗被威瑟斯庞重伤,而他自己陷入那种奇妙的状态中时,“他”也曾经这样做过——
不一样。
那次“他”的心跳平稳,仿佛在亲吻树木、土地或者风。但现在,他的心脏重重地砸着他的肋骨,仿佛要冲破胸口跳出来。这感觉让他新奇又安心,尼莫犹豫了几秒,又试着吻了吻对方的鼻尖。
他的心跳在加快,血液的温度仿佛高了几度。某种酸涩的液体混入了奔涌的鲜血,啃噬着他的血管。然而它没有造成疼痛,只带来一点晕陶陶的酥麻感。
“……看来我该敲门的。”一个声音略带尴尬的女声响起,“呃……你们需要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尽管太阳已经落山,可黑夜并未完全降临,房间里的一切仍然十分清晰。安倚在门口,正朝这边投来深沉的目光。
“下次记得把门从里面关好。”她干巴巴地补了一句。
尼莫僵硬地站起身,大踏步冲向门口。“奥利在休息,”他用生硬的嗓音说道,“我们可以在走廊谈。”
“我只是有两件事要报告,看来是我晚来了一步。”安的声音里多了点笑意,“先从小事开始——昨天你们不在那阵子,怀特二世跑出去啦。它和其他骨节蜥蜴在外面翻找这种种子。”她伸出手,有点眼熟的“小块碎石”静静躺在女战士满是老茧的掌心。
“从沙漠地底挖出,埋到浅层。”她嘟囔道,“我也想不通它们想干嘛,骨节蜥蜴可种植不了任何植物。这玩意儿也奇怪得很……克洛斯说这是种子,哪有这么重的种子?”
“地海兰的种子。”尼莫迅速确认。
“……你怎么知道的?”安挑起眉毛,“你到底恢复了什么记忆,我真的越来越好奇了——”
“不,不是。”尼莫赶忙否认。“我和奥利在娜汀小姐那里见过这东西。”
“看来这事儿也可以问问她。”安将种子装入口袋。“在你俩相亲相爱地消灭咒文虫那段时间,我可是要一个人跑断腿——我连地平线的消息都成功地挖出来一点儿,本来就想顺便打听下,结果硬是没有一个人认得这东西。”
不远处的走廊拐角传来一声轻响,像是软鞋鞋底猛地擦过木制地板的声音。
“地平线的消息?该不会是黛比……”尼莫大概察觉了走廊那边来人的身份,决定暂时不去在意。
“我当然不会让你俩为难。”安耸耸肩,“我只是单纯地偷听了一下而已。娜汀的状态都那样了,讨伐时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情报。霍华德家附近可是守着好几个地平线的佣兵——你知道的,怕某些人突然发难——而霍华德又不是什么可爱的委托人,那几位看起来无聊得要晕倒了,除了聊天没事可做。”
她从鼻孔里嘲讽地喷了喷气。
“我本来想告诉奥利弗,不过告诉你应该也没区别……地平线打算在清晨出手,戈德温·洛佩兹会一个人去做这件事。‘为了表达我们的歉意和敬意’——啧啧。”安模仿着不知道地平线哪位佣兵的口气。“总之如果你们想要帮娜汀女士,时限差不多就这样啦。”
“你们要帮她?”一个嘶哑的声音加入了谈话。
这次这声音来自一个人类,而嘶哑只是来源于使用过度的声带。丽萨拖着软鞋从拐角处站出来,手上还拎着奥利弗昨晚借给她的鞋子。那鞋子看起来被彻底清洗过,鞋底似乎还多了层防磨的皮革。
“我不是有意要听的,抱歉。”女老板说道,她看起来十分没ji,ng神——她的眼睛还没消肿,眼下的青黑重得吓人,整个人显得惨白而憔悴。“那可是地平线呀……你们要怎么帮她?”
“我们没打算直接和地平线对抗。”尼莫小心地说道,“我们只是……有个想法,说不定能帮到她。但成功率不高,所以您最好不要——”
“她可能活下来?”
“……是有这个可能性……”
“可能性”这个词如同沙漠里的一丝水气,黑暗里的一点点光。她恳求过,怒斥过,她本以为自己再做不了任何事情。这些黑章为什么要帮忙,要怎么帮忙,一切统统变得不再重要。丽萨的脑袋里只剩一个念头——她的确还有一件能做到的事,只有她能做到的事。
“那带我一起去吧。”她嘶哑着喉咙说道,“请你们带上我。”
“可是您不是说……”
“娜汀有可能活下来。”女老板抬起脸,眼睛亮得吓人。“我干不了什么了不得事情……如果能做得到,我真想拿出五年命来让霍华德那老家伙闭嘴。而你们——你们现在说她还有可能活下来!”
她苍白的脸再次涨红,不是那种血管凸起的愤怒紫红,而是兴奋的血色。
“去看自己的朋友犯法吗?”她的嗓门大了起来,“没错,带我过去。只要有可能性,只要有。我不信……”
她喘了口气。
“……我不信她忍心死在我面前。”
第87章花束和水源
微弱的烛光中,娜汀将盛满药液的药瓶在茶桌上放好,并仔细地将标签转向同一个方向。她的指尖因为衰老而颤抖,差点把捏着的遗嘱信封掉到地上。长长的木制工作台擦得很干净,书架上盖好了防止落灰的布料。
花瓶中的鲜花都已经收走,水也被倒得一干二净。所有东西都已经被收拾得十分妥帖,在这间屋子可能的新主人踏进来之前,不会有任何遗漏的东西在角落里腐坏。
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准备。在娜汀决定离开凯莱布村,踏上最后的旅途前,她做过非常类似的整理——只不过这一次她不会再从旅途中归还。
那个黑章赠与的布丁成了她最后的晚餐。她的舌头已经尝不到多少味道,可她还是坚持把它吃完了。晚餐后女巫犹豫片刻,把那个粗糙的玻璃瓶洗净擦干,和花瓶小心地摆放在一起。餐巾平整地叠好在餐桌边,桌布被反复抚平过,没有一丝褶皱。
一切都很完美。她疲惫地想道,将越来越不受控制的身体挪到摇椅上去,任由恐惧和空虚撕咬她的脊背。
摇椅旁的小桌上搁着个黄铜烛台,里面的蜡烛头即将燃尽。但那没关系,她慢吞吞地思考着,扭头望向窗外——月光十分明亮,将后院光秃秃的沙地照得一清二楚。
奇迹没有发生,没有任何生命波动从那边传来。
她的猫从桌子的y影中钻出来。圆滚滚的橘猫喵喵直叫,熟练地跳上她的膝盖趴好,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呼噜声。
“我给你找好了新家。”她喃喃说道,用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猫背上的软毛。“丽萨一向喜欢猫,她会好好对你的……我的钱全部留给你们。”
偌大的房间浸在烛光里,摇椅缓慢摇动的吱呀声十分清晰。
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了,也没有什么她能做的了。出于某种无法被命名的复杂情绪,娜汀突然有点想哭,可她没有成功地掉下泪。
“我早就该死了。”她像往常一样,开始向她唯一的听众——那只猫唠叨起来。“我确实拖延了很久,可这拖延没有任何意义……”
地海兰没有开花。她留给这个世界一个未完成的约定。
她离开凯莱布,只是想在死去前四处看看,顺便将自己即将衰老的事实隐瞒下来。娜汀没有欺骗自己的挚友,她的确走遍了所有她们约好的地方——披星戴月,马不停蹄。
而她也很自然地发现了那个约定的真相。《论地海兰的消失》在规模大些的图书馆里总能找到一本。丽萨的心思十分好猜——每次想到对方的这个小把戏,娜汀都会忍不住勾起嘴角。当然,她不打算就此放弃这个玩笑似的约定,她终究是要回到凯莱布村。而到了那个时候,她还有一点点机会去完成它。
娜汀沉默地抚摸着自己的猫,橘猫热烘烘的腹部覆盖着她瘦得只剩骨头的膝盖,沉重而柔软。说实话,她的回程开始得比她所想的要早。
因为她老得实在太快。
“我是几年前捡到你的来着?”她咳嗽两声,捏了捏猫的耳朵。焦糖别过头,舔舔她的指尖。“你说你好好一只猫,在沙漠里跑什么呀。”
应该是六年前,当时她的旅途刚刚结束。娜汀发现自己的牙齿开始松动,骨头脆弱至极,摔一跤都有折断四肢的风险。她本身就不算完整的天赋力量开始急速衰退,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
她的身体不再适合四处奔波。于是她选择回到她的家,她事先决定好的坟墓。横穿沙漠是将她最后的冒险,而这冒险没准将成为她最后一份可以写成信的回忆。可她意外地没有遇到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除了一群半死不活的骨节蜥蜴。
六年前的沙漠中央,一队骨节蜥蜴正咬着彼此的尾巴,在几乎要被烧红的热砂上艰难地挪动。娜汀清楚那是她的天敌,于是她下意识打算离那边远点。
骨节蜥蜴们估计也嗅出了她的气味,没什么接近或者求救的意思。为首的那只——看个头应该是首领——迟疑片刻,咬破了自己的尾巴,将血喂给队伍里的幼崽。紫黑色的液体落到滚烫的沙子上,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响。
娜汀停住了脚步。
血腥味让她想到多年前的那天趴在栏杆上的平凡女孩,以及自己第一次收到的礼物——那捧不怎么漂亮的野花。
她原地踌躇了几分钟,最终还是走了过去。骨节蜥蜴们沉默地注视着她,一动不动。
“别碰我。”她轻声说道,“你们刚好是你们,而我刚好是我——我懂得,听着,我没有敌意。”
女巫抬起手,青绿的藤蔓向沙地中钻去。
植物比任何生物都懂得寻找水源,很快燥热的空气中多了一丝水的味道。藤蔓渐渐撑开沙坑,在地底构建起汲水的根系,沙坑里开始出现了一点水光,随即水越来越多——本来如同枯尸的骨节蜥蜴s_ao动起来。它们整齐的队列缓缓散开,蜥蜴们围在水坑边,伸出细长的舌头,舔舐着那来之不易的清水。
最大的那只尾巴还在滴血。它向她走近,嘶嘶地吐着舌头,四只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
“好吧,我其实很想摸摸你。”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扯出一个微笑,“可你会让我枯萎的。”
它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立刻谨慎地向后退了几步。
娜汀叹了口气,紧了紧脖子上的纱巾。她转过身,继续朝自己的目标前进——
“再见。”她冲它说道,随便挥舞了下手杖。“……不,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啦。”
她最后一次冒险中没有可怕的怪物出现,也没有遇到海市蜃楼之类的美丽幻象。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cha曲。接着她顺利地依靠“祖母”身份接管了自己的房子,在里面安静地等待着死亡。
这只猫是自己跑到她面前的。
当时娜汀正在村庄外围的沙漠遗迹中寻找地海兰的踪迹,它蔫巴巴地跑到她面前,叫声嘶哑又可怜。那会儿它全身是砂土和碎石,活像刚从哪堆废墟里钻出来。她看了眼它还在滴血的后脚,将它抱了回去。
然后她拥有了一位耐心而乖顺的倾听者,一位新朋友。
“你说那些蜥蜴们还活着吗?”她衰老得太厉害,连回忆都有点费劲。“如果它们知道如何护好那个水源,应该会没事吧。”
猫用shi润冰凉的鼻子拱了拱她的掌心。娜汀微微叹了口气。蜡烛头要烧完了,烛焰开始猛烈晃动。
敲门声突然响起。
或许洛佩兹改了主意,她麻木地想道,全身的血液因为恐惧而变得格外冰冷。但没关系,她已经准备好了。
“门没有锁。”她费力地提高声音。“请进吧。”
恍惚间,她真的以为是戈德温·洛佩兹提前来到。但她将目光转向青年身上式样简单的短衫时,娜汀意识到她的判断有点问题。
“拉蒙先生。”她说,没能成功从摇椅上站起。“您来做什么呢?”
“……我们有个想法。娜汀小姐。”佩戴黑章的青年在摇椅前微微蹲下身,握住那双枯瘦的手。“我们或许能弄断您身上的根,去除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