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夫作者:花花酱
床前,心里竟生出一点怪异的不忍。
没有烧炭盆的房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湿冷,到后来,他都有些受不了了,却不知是受不了冷,还是受不了充盈在房间里的血腥味。
可就在他即将转身离去那一瞬,手却被人勾住了。
轻轻地,却执着地挽留。
握住他的手灼热滚烫,浸满了冰冷的汗水。
“承延……”
那人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而他只是相当不耐烦地打落他的手,皱着眉施舍似地转身看他一眼。
就一眼而已,那人灰暗的眼睛猝然点亮,如烟花炸裂在深暗的冬夜。
“承延……皇上……”
他锲而不舍地伸直手臂,终于又抓住了他的手,依旧是小心翼翼地轻轻勾住,断断续续地哀求道,
“罪臣已经……快要死了,无论、无论如何,请皇上……放过这个孩子吧……”
“罪臣?”
他哀求得那般卑微可怜,连一旁奉命监视他的宫女都转过头不忍心看,可他却嗤笑一声,慢慢抽回手,直视着他的眼睛道,
“既然你已认罪,还妄想朕会留下这个孽子?你如此舍不得他,正好带了他一起去死,在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伴。”
听了他恶毒的话,那人眼里的光亮果如烟火一般,一瞬化为灰烬。
然后,他就离开了那间冰冷空旷的屋子。
再然后,那人难产而死的消息如期传来。
他只远远看了一眼,确认是他无疑,便命人将那人的尸首赶紧处理掉。而那个孩子,被一截白布随意裹住的小得不像话的婴儿,就躺在那人身边。他却是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
其实他知道,那个孩子,是他的。
那个人数次放下尊严哀求于他,也都是为了那个孩子。
他一定很爱他吧?
也很爱自己。
可自己却亲手将他们都杀死了……
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将与那人有关的一切都销毁了。那人穿过的衣裳,看过的书,用惯的剑,和他的家人,全都被他毁灭驱逐,丝毫不剩。
他也再不曾想起过他,当然,也没有想过那个孩子。
他只听说那是一个男孩儿,眉心没有朱砂痣,瘦小得两只手就捧得下,一生下来就死了,连啼哭都没有,周身泛着青紫,是中毒之状。
“哇――哇哇……哇哇……”
一声声婴儿孱弱却分明的哭声蓦地撞击着耳膜,紧紧握着李承延的手忽然一下松脱落下,孩子生下来了,拼尽全力的秦贵妃没有死,却也生生去了半条命。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个漂亮的小皇子!”
很快有人将浑身血污的婴儿擦洗干净,轻手轻脚地放进襁褓里,抱到面前递给李承延看。
李承延迟缓地低下头,看了眼胡乱伸着手,哭哭啼啼的婴儿,心里非但没有喜悦,反而奇怪地有些沉重。
这就是他的孩子。
他的第一个……不,第二个孩子啊……
这个孩子落地之前,就已经拥有很多东西,尊贵的地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母妃的宠爱,以后,他甚至可能继承自己的皇位。
可是,那个孩子呢?
被他亲手扼杀的孩子,连活下去的权利都被他剥脱……而那个人,是那样地爱着自己的孩子……
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就在李慎言诞生的那个夜晚,争前恐后地重现在眼前,那个人,那个已经面目模糊了好久的人,忽然之间,清晰得仿佛一伸手就触摸得到。
原来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他的尸体应该早就化作森森白骨了吧?
李承延开始关心这个问题,他有意无意地提起苏鸿睿,却没人敢接他的话。所有人在听到苏鸿睿这个名字时,都一下变成了哑巴,就算是新进的宫人,也知道苏鸿睿是宫中的禁忌,提了就是要杀头的。
就像惦念着摆在眼前,却怎么也得不到的糖果的孩童,李承延的脾气渐渐有些失控。经常好端端地就将手里的奏折扔出去,把桌上的茶水打翻,有次连最爱看的珍本也撕了。而秦氏的寝居他也鲜少再去,虽然顾念她舍命诞下皇子,将她封为贵妃,可他却并没有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表现出应有的喜爱。
他几乎没有抱过李慎言,哪怕是在册封他为太子那天。
不受宠的太子,让有心攀附的人望而却步,生怕一不小心站错队伍,猜错圣意,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近日来越发不近人情的皇上,确实允许太子侍疾了。
皇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太子冷淡的态度突然好转,恐怕……是定下来了吧?
随着李承延病情的加重,他们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揣测。一时之间,左相的家里,秦贵妃的寝宫,莫名地多了好多珍奇礼物。
这一切李承延都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却全没放在心上。
他近乎放任地求死,整日靠参汤吊命,真的谁都不见了。
深夜里,撤走了所有宫人的朝阳殿,冷清安静得像一座坟墓,葬着一心求死的帝王。
李承延仰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床顶,一声又一声地轻唤那人的名字。
“鸿睿……鸿睿……你等等我……我马上就来找你……还有孩子,鸿睿……你……你们再等等我,好不好?”
他的眼睛慢慢失去焦距,脸上痛苦的神色却染上星点安慰之意,好似虚空之中浮现了他梦寐以求的场景,虽然知道是假象,也忍不住欢喜。
他甚至抬起手臂,朝床顶抓去。
“鸿睿……”
枯瘦的手指伸得笔直,指尖绷得泛白,却依然触不到那低头浅笑的人影。
都说人将死之时,会于眼前闪现毕生最珍爱的画面。李承延怔怔地看着飘摇散去的影像,眼泪如开闸一般倾泻下来。
原来一直深藏于心的,竟都是苏鸿睿的影子。
最令他珍爱的,不是他曾奉为挚爱的薛晓云,而是他自以为恨入骨髓的苏鸿睿。他竟还记得他为何低头浅笑。不过那一日控制不住脾气朝他发了火,为了弥补,心不甘情不愿地啄吻了那人的额头。
那人的脸却红了。
慌忙低头之间,嘴角泄露浅浅笑意。
竟带了别样惑人的风情,就那般突兀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李承延收回手,篡着被子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他想起他曾指着朝自己求情的苏鸿睿,骂他自作孽不可活。
时至今日,他才算明白,原来自作孽不可活的那个人,正是自己。
他甚至连对苏鸿睿说一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苏鸿睿已经死了。
被他害死的。
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消逝,却只给了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鸿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第92章转机
清晨的郊野,芳草带露,鸟雀啁啾,恰如一幅写意水墨。曲折道路尽头的岔口处,兀自伫立一棵苍翠古木。树冠茂密层叠,像展开的折扇,树干出奇地粗壮,就算十人拉手也未必能环抱过来。树下常年支着一个茶摊,有几张陈旧木桌椅,一个白眉白须的煮茶老汉和稀稀拉拉歇脚的客人。
一切,都和十多年前一样。
只是倒茶的小姑娘已经长成身段玲珑的娇俏少妇,见到面前丰神俊朗的男子,脸颊也会微微泛红了。
“客官,请用茶。”
女子为落座在角落的两人各斟满一杯茶水,便放下茶壶去招呼其他客人。刚走两步,她背上的小孩便转过脸,弯起圆圆的眼,朝两人咯咯直笑。
展清墨也朝他挤下眼睛,扮个鬼脸,小孩挥着肉肉的拳头,一下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喂!你看!那个小家伙好乖!”
展清墨的嘴角咧得更开,抬起胳膊捅/□旁无动于衷的男人,示意他快看。
鲍小翅却并未给与回应,仍旧啜饮着温度适宜的香茶,垂下的睫毛又黑又密,仿佛被浓墨染过一般。
好看得有些虚假。
“你说的有事,不会就是拉着我走了一晚来这里喝茶吧?”
见鲍小翅一直不说话,展清墨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
“清墨……”
隔了一会儿,鲍小翅才抬起头,期期艾艾地看他一眼。
展清墨警觉的挺直后背,竖起手掌挡住鲍小翅前倾的身/体,正色道,
“有事说事,不要想用什么‘美人计’。”
“呃……”
鲍小翅脸上露出被识破的尴尬,眼光四下游移片刻,才重新聚拢到展清墨脸上。
“清墨,我听说……恒春谷里有一个人。”
展清墨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水,鲍小翅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他险些把满口的茶喷出来,连忙一抹嘴,皱眉道,
“什么叫恒春谷里有一个人?恒春谷大着呢,无忧山庄里到处都是人,你少拐弯抹角了,利索点儿说完!”
“你啊……”
鲍小翅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了,这个人还是不懂委婉试探为何物。
“清墨,那我就直接说了。苏鸿睿他……在恒春谷里吧?”
展清墨的表情骤然警惕起来,瞪着鲍小翅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如果我没记错,你跟他半点瓜葛也没有。”
鲍小翅摇头笑道,
“怎么会没有?”
“苏鸿睿是李承延的皇后,李承延是他的二弟,多少总有点牵连的。”
在鲍小翅提到“他”时,展清墨的眼神黯了黯。鲍小翅却没有发现,接着道,
“当年那件事,李承延母子救了他一命,现在他想还他们这个情。”
“哼!”
展清墨不屑冷笑,“他想还这个情就自己去还,凭什么拿苏鸿睿去?何况当年李承延对苏鸿睿下那般狠手,他怎么还有脸见他?”
“清墨,当年的事……其实是有些误会的,李承延这些年也并不好过,若是他知道苏鸿睿还活着,或许还能好受点……”
“好受点?”展清墨心里的火噌一下窜起来,“凭什么要让他好受?你若见了苏鸿睿现在的模样,就会晓得李承延受什么罪都不为过了!”
“苏鸿睿的病情……我都听莫鸿屿说了。”
鲍小翅的声音慢慢低落下去,本就不足的底气更是减少许多。听了莫鸿屿详尽的描述后,他其实已经打消寻回苏鸿睿的念头了。恐怕李承延悔恨一生,也弥补不了他对苏鸿睿的伤害了。可是……
“李承延他病得很重,就快要……不行了。”
尽管他也不能接受李承延对苏鸿睿毫不留情的迁怒,可看到李承延缠绵病榻中对苏鸿睿近乎癫狂的思念后,他也有些心软了。
展清墨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真是报应!但愿他死后不要下十八层地狱才好!”
“清墨,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鲍小翅压低声音,阴沉沉地道,
“歉疚也好,负罪感也好,也都不会有了。死对现在的李承延来讲,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可如果他活下去,并且见到了那样的苏鸿睿,他会怎么样呢?”
“凭什么苏鸿睿那样凄惨地活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让李承延轻易解脱?”
“哼……”
展清墨也不是傻的,鲍小翅说得再好听在理,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交出苏鸿睿罢了。
世上哪来这么便宜的事?
“你说的的确很有道理,让李承延就这样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
展清墨捏着下巴深深地点几下头,对着眼角眉梢浮起喜悦之色的鲍小翅,沉沉地叹口气,
“可即使我愿意,你也带不走他啊。”
“这是为何?”鲍小翅脸色突变,有些着急地道。
“苏鸿睿一身是病,五脏六腑没一处好的,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服一次药,每晚必须浸药浴。而这些药草,大多只长在恒春谷里,药方也都是师傅和我试验了二十多年,根据苏鸿睿病情的变化不断修改而来。长则数月,短则数日,必作更改。稍有不慎,苏鸿睿便性命不保。你是打算连同恒春谷一起给李承延搬去吗?”展清墨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想再见到苏鸿睿,起码应该先拿点诚意出来。
“那……我可以带李承延去见他吗?”把经商之道玩得风生水起的人,脑子当然灵光。略加思索,鲍小翅就明白了展清墨的意思。
“当然可以。”
展清墨轻松一笑,“不过,初入恒春谷,非亲非友者,十年之内不得出,你可要叫他想清楚了。”
“我会如实相告。”鲍小翅点头应承。
“那就这样吧。”
展清墨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伸长手臂打个哈欠,恹恹地道,
“一晚没睡真是累死了。人老了就经不住折腾了,下次……”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展清墨一扫满脸的疲态,自嘲道,
“不会再有下次了吧?找到了苏鸿睿,我对你而言也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们没有必要再见了。”
“清墨……”
鲍小翅一时不知如何辩解,不由伸手握住展清墨放在桌上的手。展清墨由他握着,淡笑道,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他。只是……忍不住心存妄念罢了……小翅,帮你这次,我也不欠你什么了,你应该也不会报/复我了。我以后就想带着孩子过平静的日子,我……不会再见你,也不会再让你找到了。”
展清墨说完就要将手抽回来。可他抽了好几下,鲍小翅都不肯松开。
“清墨……对不起。”
鲍小翅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道歉。
这句对不起,包含了太多东西。
是对他心意的辜负,是废他武功的狠绝,还是对他痴心妄想的嘲笑?
鲍小翅自己都说不清了。
直到他也被爱慕之人拒绝,他才算真正懂得了展清墨的心情,也明白了自己对他的伤害究竟有多深。
“没关系。”
展清墨无谓地耸下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