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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眼睛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是饿得力气全无还是冻得僵硬了,竟个字也再说不出来,嘴唇翕动着,只死死凝注着百里。

这孩子身遭的灰岩山石都覆盖着厚厚层冰雪,满目荒凉的死白中,那双漆黑不见丝杂色的幽深眼眸格外惊心动魄,眼神是几欲燃烧般,里面强烈的求生意志几乎是咄咄逼人的满溢而出,百里只觉心尖被火灼了灼,待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将这来历不明的孩子抱在怀里。

百里抱过女人抱过男人愣是没抱过孩子,这回神,只把自己吓了跳,却情不自禁的放柔了力道,像是捧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忙忙的将这孩子裹进皮袍里贴着心口搂定,指尖无意中抚过他的脸颊,感觉亦是积着雪的青瓷般寒冷脆弱,迟疑了瞬,却立即跳上马背,风驰电掣打马回寨。

这孩子也是出奇,寻常如此幼小的孩童在这等严寒天气,僵卧雪地中最不过半日便被冻死,他却不知已独自支撑了久,且神智始终清醒不失,方才还是奄奄待毙,在百里怀中只暖了半刻,若有若无的呼吸就明显绵长而有力了许。

百里顶风而行,狼皮风帽遮了大半张脸,疾驰中不便说话,心中却因这孩子活转了来而快慰不少。

半个时辰后,已到寨门口。

百里勒马立定,只见錾着狮驼寨三个大字的巨石旁,庄轻侯正裹着件毛茸茸灰扑扑的熊皮大氅,双手笼在袖子里,笑嘻嘻的候着自己,心中暖,道:“雪后寒冷,你怎么在这里等着?”

说着跃下马背走上前去,自有小崽子牵马走开喂草料。

寨子的前任大当家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因山名狮驼,寨子也没起个什么威风八面的黑风寨瓦岗寨之类的名字,便跟着叫狮驼寨,百里虽不草包,却懒,因此沿用狮驼寨之名不作改动,连那狗爬般的三个大字,也不曾费心让庄轻侯另行写过。

庄轻侯虽裹得严严实实,兀自冻得瑟瑟发抖,凑到百里胸口处,揭开他衣襟看,不由得啧啧称奇,笑道:“听说大当家是为我去追只火狐狸了,火狐可是个稀罕物件,我就等着瞧瞧……不想却给我抱回来个小孩,难道这孩子是狐狸变的?”

庄轻侯口舌如刀,这么几句话不急不恼有说有笑,却阴不阴阳不阳的带着刺,百里苦笑着,尚未来得及开口解释,那小孩却从他怀里探出头来,冷冷道:“我不是狐妖。”

童音清脆,却冷得发指,庄轻侯惊,仔仔细细的看了看那孩子,只见他五官俊美而娇贵,有双古怪之极的漆黑眼睛。

那眼神完全不似个孩子,历经了红尘数劫也似,青冢白骨世事苍凉尽在其中,却又不见半点厌世消沉,反而神采湛湛,自有对生命的无比珍惜与热爱。

庄轻侯见他胆子不小,大是起了兴致:“不是狐狸?那你是什么?为什么被大当家的带回来了?”

小孩正色道:“我是龙族。”

庄轻侯笑得打跌,伸手捏着他的脸蛋:“哎哟,龙族!失敬失敬!这么细皮嫩肉的小龙,便是剥了皮也御不得寒,还不如……滚水里烫烫,嫩嫩滑滑的,龙肉呢,吃起来应该滋味不错。”

小孩皱着眉头,想躲没躲开,忍不住看向百里,道:“二哥,我不要被他捏。”

这是个很严肃的请求,但是用软软的童音说来,却透着些许撒娇的可爱。庄轻侯心都要化了,手指头是蜜糖样黏在了小孩脸蛋上摸来摸去。

百里面部轮廓极其深刻,不笑时戾气十足,笑却是特殊的邪艳逼人,此刻他笑着伸手去捉住庄轻侯的手指,慢慢收拢在自己手中握着,很寻常的动作由他这般做出来,颇有种暧昧旖旎之感:“好了,这小鬼有什么好摸的?”

又低头问那小孩:“为什么总叫我二哥?你认得我?”

小孩看着他银灰色狭长上挑的眼眸,只见眸光清明,却暗藏着丝犹豫不定,斟酌片刻,淡淡道:“你是北海黑龙,也就是妖神之战中的蛟魔王。”

百里哈哈笑,密密匝匝的睫毛扑撒着遮住眼神:“既如此说,你叫我二哥,难道你也是七圣之妖王至尊?”

小孩脸色僵,不说话,庄轻侯却是若有所思,嘴角的笑容颇有沉吟玩味之意。

百里笑道:“小孩子家家的,满嘴谎话可不招人喜欢……来,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你家若是离得近,也许我就大发善心,不要赎金就送你回家也说不定。”

小孩注意到他不自觉略有躲闪的眼神,冷哼声:“是么?我叫季复生。”

“以后,我就留在狮驼寨。”

反客为主至此,百里十分佩服,只得叹口气:“竟还有门心思当贼的……”

季复生道:“你不也是么?”

百里无奈:“行了行了,见好就收吧,复生。”

季复生心中痛骂,失忆?失忆个屁!

被凤双越赞为聪明绝顶最是不易掌控的百里弃敖,哪那么容易失忆?

妖神之战后百里弃敖虽法力尽失,但想必已明白这战另有乾坤,不欲再卷入大鹏之谋,装个失忆,果然是最省心不过。

当日凤双越寻到百里弃敖的下落,又取覆海珠,想必也知晓这二哥假装丢了记忆不过是怕自己算计,但既然百里弃敖乐得装失忆,他自然也是乐得不问自取,兄弟间和乐融融毫无芥蒂,于人于己都再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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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百里与季复生既心照不宣,也就不必急于互相揭破脸皮。

百里见季复生强打精神说了这几句话已是强弩之末,眼神是恹恹倦倦,忙吩咐下去:“备桶热水,再熬些热热的粥,送到我房里。”

心知他此番魂魄易体法力全无,又是孤身人陷于绝境,必定与凤双越有关,个中曲折细微处,估计他不会细说,但疑窦重重,自己又不得不问。

庄轻侯察颜辨色,知此刻不便围观,也就拍了拍百里的肩,重重咳了几声:“大当家的,你可欠我只火狐狸。”

轻声笑,快步离开。

季复生见他回眸时唇红如丹,白雪地里点艳色分外夺目。这瞬间蓦然绽放在穷山恶水中的笑之美,虽不能凌驾董束月之上,但气质言谈,却落落明朗,比之董束月便如秋水长天,清扬开阔了不知几许。

百里思忖片刻,问道:“你……怎么落到如此境地?”

季复生并不刻意隐瞒,只挑了关键处,强打精神长话短说:“你知我身负天诛妖印吧?”

百里道:“当然知道,老三这千年来,不就为了这事奔波操心么?”

季复生抿抿嘴唇,轻声道:“可惜我不是天诛的原主。真正的妖狐之子,双越的救命恩人,是泰山王董束月,双越可认错了人……我既非妖狐,也就担不起双越这份心思,前几日知晓真相,就去了五行山,引发天诛之威,放孙悟空自由,我自然是魂飞魄散,不想却有地府中的天生怨灵卓羽玄,令我魂魄再聚附体重生。”

伸出双手互相握了握,笑道:“这具身体是卓羽玄的,我答应替他好生活下去。”

百里聪明绝顶,从话里语间已将他心求死之因揣摩了个七八分,不由得变了脸色:“老三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你的用心却是可鉴日月,他难得动情,既对你情根深种,就根本不会在意你是不是狐妖。要解天诛这等恶咒,必然要那原主的心头热血,九尾狐的滴心血何其难取?他行事又是不择手段的路子,对那狐妖说几句甜言蜜语,甚至逢场作戏,又有什么稀罕?你可错怪了他,这出不管不顾的玉石俱焚,他必定伤透了心。”

季复生默然片刻,低声道:“我知道。”

百里哼的声:“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并没有当真喜欢董束月,只不过如你所说逢场作戏而已……我分辨得出,他喜不喜欢个人的眼神。”

“你知道?你知道还这般意孤行?你是要老三痛不欲生还是悔不当初?”百里脸色骤冷,勃然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凤双越的用意,他撺掇着老七去地府抹掉十万妖族的生死簿,对妖神之战袖手旁观,难道不都是为了解你的天劫?他凤双越对不住老七,对不住我,对不住战死的十万妖族,但他没有半分对不住你的地方!”

百里素来张扬激烈,不似凤双越喜怒不形于色,若非直对季复生心存好感,只怕早将他抛尸雪地了,饶是如此,此刻也是眸光阴沉恚怒,眉心蹙起道深刻的竖纹,面容登时褪去了那种奇特的艳丽魅惑,显出十足的霸悍戾气。

令人不寒而栗的强大压力下,季复生却恍若未觉,只道:“你不明白。”

百里不曾经历过那样场灭顶的欺骗与羞辱,所有的切,遽然撕开,像是焚毁了地鲜花,露出苍白的骨骼斑斓的腐尸。所有幸福的憧憬于瞬间被冷酷剥夺,那种彻底的崩溃虚无,永远无法忘却。

季复生不是不聪明,只要愿意,他看得比谁都清楚,想得比谁都明白,但再清楚、再明白,却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拗不过内心深处不愿放弃的骄傲。

有的人逢场作戏长袖善舞,有的人却是误入戏中不可自拔。

懂得凤双越为什么刻意隐瞒,了解凤双越为什么曲意敷衍,却不忍见他如此糟践他自己,也不愿见他如此漠视别人的生命。

凤双越是泥沙俱下浩浩汤汤,季复生却犹如透明水晶,纵然折射光怪陆离,自身却不失纯净坚挚宁碎不弯。

也许早在凤双越利用十万妖族那日起就种下了因,至于卓羽玄事先应承而后暗算,眼看季复生显出龙形却隐瞒,便是渐次萌生的花叶,种种切,春种秋收,理所当然成了今日之结果。

季复生正自出神,百里已不屑道:“我知道你骄傲得紧,但若有人能像老三待你般对我,这骄傲我有少扔少!”

季复生也不生气:“我不是你。”

百里摇了摇头,感觉他稚子之躯轻得像片羽毛,心中不免柔软几分:“那你也该有心,对不对?他虽是金翅大鹏,但也会痛也会伤……你知不知道,六界九天除了他那个早死的长姊,也就你才能真正伤到他,但也唯独你,不能伤他。”

自己与凤双越的种种情愫心思、隔阂决绝,个中百般滋味,季复生不想与外人道,时笑道:“你竟这般护着双越?”

百里嘴角有丝温和上扬的弧度:“他是我三弟,我当然护短……就算他对不起花果山群妖,那也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

季复生畏寒,往他怀里缩了缩,闷声道:“我还以为你会恨他。”

百里双臂将他搂抱得紧些,漫不经心道:“谁说我不恨他?花果山覆灭,我隐约猜到他的心思,难道还能付之笑?可那又能如何?我法力全盛时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如今?”

“那如果有朝日,你胜过他又如何?”

百里眯着眼睛想了想,道:“自然不会放过他,至少也戳他个透明窟窿出气……”突然捏把季复生冰冷的脸,哈哈笑道:“不过他现在虽平安无事,心却被你伤了个透,比我和老七加凄惨,这么说,倒要感谢你才是。”

季复生抬起眼睛凝视着他:“是么,不必客气,只不过我比你加护短。”

“?”

季复生字字缓缓道:“除了我,我不容任何人伤到凤双越。”

百里轻声笑着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的鹿皮靴子踩在雪里,嘎吱嘎吱的响,单调的重复着,季复生只感安心而疲倦,会儿就已昏昏欲睡。

恍惚听得百里脚踹开屋门砰的声,又听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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