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彭团长今儿个竟然骑着马在城门口迎候,身灰皮熨烫得硬扎笔挺,顶军帽的帽檐都翘到了天上。
“几位掌柜的,呵呵~~~,来了哈,天寒地冻,道儿远风大吧?!进了城门往左拐,天关醉华楼的伺候!”
副嘴角往下抽动着,咧出个勉强的笑容,皮笑肉却不笑。条淡青色的蜿蜒刀疤,斜斜地犁在脸上,分明诉说着愤懑:奶奶的,老子跟你们是往日有冤,近日他妈的也有仇啊!
息栈将长剑用绸布包裹好背在背上,跟随镇三关身后,眼睛不时瞄着咫尺之距的大掌柜。
掌柜的这回穿了身灰色山羊皮的皮袄和皮裤,外罩鹿皮坎肩,脚蹬及膝长靴,脑顶上不同以往地只扣了顶窄沿儿的圆毡帽。这身匪气十足的行头,搁在这男人身上,真是量身定做,衬得副宽肩长腿的硬朗身板,人群之中很是瞩目。
镌刻着密织网纹的双眼角隐含笑意,透出只有息栈人能读懂的某种滋润和畅快。
进天关醉华楼,迎面又碰上了马鬃山的伙人。
陆大膘子这次仍然裹着他那身金黄色的貂皮大袄,圆骨隆冬的脑袋上却扣着顶狼皮遮耳帽子。将华贵温润的金貂与凶残暴虐的恶狼集于身,那副窘然的效果,就如同陆大掌柜这尊肥猪样臃肿的身躯,却偏偏配了双鹰鹫般炙猛又精明的小红眼睛。
这厮浑身上下永远都缺乏和谐感!
息栈与黑狍子左右将自家大柜护在当中,连同三四个精明能干的伙计,齐进了大厅。
天关醉华楼整座楼都被马云芳包了天,由他的亲兵卫队包围把守。
几路土匪也不傻不呆,将精壮骑兵留在楼外,荷枪实弹,又将那些马家军的卫队包围了个结实。
息栈是第次见着那芨芨台的大掌柜,江湖报号“云中雁”的柴九。
以往常听自家男人和丰老四嘴里唠叨“柴胡子”,息栈直以为这人定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五大三粗,类似于长了嘴大胡子的陆胖子。今日见,却出乎意料地亮眼。
这柴九面如冠玉,印堂发光,五官俊朗,肤色细致,口唇红润,唯独下巴上留出了撮余的小胡子,黑色的胡须修剪成小块虎皮膏药的形状,贴附在下巴颏上,与白皙的肤色对比鲜明。穿着领浓紫色的团花缎面对襟袄,领口还镶了圈儿水貂皮毛,斜靠在椅子上,气定神闲。
这副模样和打扮哪里像个土匪,分明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息栈恍惚开始觉得,跟陆大胖子和柴九爷相比,其实还是自家掌柜的,从皮相到举止再到骨子里,绝对是枚货真价实的大土匪……
那玉面柴九见镇三关进了门,手搭在桌子上敲着,下巴上的小胡子微微抖动,笑道:“镇三关,咱兄弟可有日子没见啊!”
“呵呵呵呵~~~,柴掌柜这些日子过得还舒坦吧?!”
这二位爷上次直接照面还是三年前,俩绺子全都盯上了出关往西域行进的个骆驼商队,两队人马各自埋伏,前后夹击那个倒霉的驼队,打到半了才发现,他奶奶的,来的是两拨人!
这回可热闹了,到嘴的肥肉,谁也不肯吐出来啊!偏巧两家的大柜皆亲自出马,打起来等于直接翻脸,掉头退走却又太丢脸面,两拨人阴阴阳阳地较了半天的劲儿,最后搞成了个对枪比武!
那驼队的掌柜在乱枪呼啸声中已经吓个半死瘫倒在地,却又被土匪们给揪起来,非要逼他做个仲裁,评评看俩绺子的大掌柜谁的枪法牛掰。那倒霉蛋都吓糊涂了,哪还说得出话。两个土匪头子枪法本就不相上下,比也比不出朵雪莲花儿来,最后终于将那驼队的财物和军火对半分了,各自扬长而去!
几个人互相招呼,息栈也终于知道,那陆大膘子的报号叫做“鬼见愁”。
息栈听就暗自轻蔑地撇了撇嘴。这胖子可真是名副其实:人见人愁,鬼见鬼愁,马见了马最愁啊!
息栈在人的场合贯维持冷面,言不发,帽檐遮到眉毛,只露出两枚修长淡漠的眼睛。等到镇三关就坐,自己默默跟随自家大柜身后定,警戒四方。
直觉暗暗地拨挠心房,提醒他有人直在盯视自己。
息栈抬眼,正对上了柴九爷的目光。柴九的两道视线若明若暗,似笑非笑,毫不客气地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番。那剥离式的目光简直要将息栈扣住半张脸的帽子把掀起来,看个究竟!
雄踞关西,称霸甘肃、青海、宁夏三省的马氏兄弟,如今在外人眼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马云芳马军长,紫膛金面,脸浓墨重缕的络腮胡须,脊背如门板,头颅如重锤。俗话讲,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关西大漠这民风剽勇的地界,出的就是马云芳这样的天生神将。
而他的同族兄弟马俊芳马师长,眉目相当清淡。削短的寸头、陈年麦芽黄的肤色、瘦削的脸庞和颇有棱角的下巴,保持着个西北军人的凌厉风姿。只有那双淡淡的眼睛,对隐藏抑郁之泓的双眸,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这二人落座,四下皆鸦雀无声,众人各怀心思,等着看有什么新鲜热闹。
马氏兄弟皆是祖辈世居甘凉的回民。事实上,整个马家军皆是以回民为骨干,信封伊斯兰教。俗话说,“十个回回九个马”,这支军队的半儿兵勇都姓马,是支名副其实的马家军。
也是因了这点,今日的宴席上全部是清真食物。手抓羊肉,烤羊腰,烤羊腿,羊排骨汤,正中还摆着道热气腾腾的烤全羊。
膻气差点儿把息栈薰了个跟头!
而他身边儿的某位大掌柜,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子正中央那只烤得酥香脆嫩的小羊羔子,暗自口水直流,无奈在这种能看不能吃的宴席之上,还得他妈的故作矜持,只喝酒,不动筷子!
某人正盯着烤羊羔子磨牙,对桌的柴九若无其事扯出了句:“镇三关,年前把快刀仙给灭了,挣了不少吧?”
“啊?呵呵,没挣着啥,咋个挣也不如柴九你劫商队挣得,不如陆掌柜四处吃票吃得勤,这隔三岔五挨家挨户收圈儿,兰头海了!”
陆大膘子的小红眼睛瞪:“哼!你小子不仅灭了孙家兄弟,还得了个很能个儿的帮手呢吧?!”说完眼睛恨恨地瞟向负剑的少年。
“啊?呵呵~~~,场意外,意外!”
柴九两眼眯:“呵,意外?……咱河西走廊的四大绺子,现在可就剩下咱三家了!”
顺着陆大膘子的视线,柴九的锐利目光再次钉在了息栈脸上,盯得息栈十分不爽,别过了头去,看向窗外。
几个土匪径自顿闲扯。酒过三巡,气氛玄妙,众人都等着马军长亮出底牌。
马云芳身边儿的哈参谋,这时笑呵呵地端起了小酒盅,说道:“呵呵~~~,我家司令今日在这里请三位当家的吃酒,吃了这碗酒,还望大家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联起手来,在这边城三省,同干出番事业!”
三家土匪头子这时不由得面面相觑,见惯了打打杀杀的场面,今天竟然从“甘肃王”马云芳这里,听到这样令人喷饭的话!
马家军和土匪绺子,能联手干啥事业?难道马军长也手痒痒了,或者囊中羞涩,日子过得不够肥美,想要跟土匪们起劫道砸窑,绑票吃票?
那位参谋笑得十分周道,副点头哈腰的德性,偏巧他这人就姓哈。
“唉~~~,各位听我细说,我们军长已经跟省政府主席商讨过,省政府有意想要招安三路兵马,收为国民军编制,作为我们靖边剿匪司令部麾下的部队!这可是桩两全其美的好事!不仅我们甘宁青三省的剿匪武装部队势力涨了,几位当家的投靠了国民政府,以后也再不用去过那朝不保夕,刀头舔血的日子喽!”
桌的人听得都瞪大了眼睛。
息栈低头瞄向自家掌柜,镇三关忍不住都乐了:“呵呵呵呵~~~,参谋长说笑呢吧?让俺们做剿匪部队?咱本来就是匪,你让俺们剿谁去啊?!是缴械投降么?”
对桌的柴九接茬儿道:“哼,要是真把咱三个绺子都给缴了枪,以后这河西走廊也就没啥匪供马军长剿了,哈参谋也别忙乎了!”
马云芳这时抖了抖络腮胡子,沉着脸孔看向三名匪首,开口说道:“几位也知道,前些年南方正闹赤匪,已经被国民政府的军队收拾得丢盔卸甲,在长江边儿上待不下去,开始往黄河沿儿上跑,日前红匪的残兵余部已经渗透到我陕甘宁大西北地区。请几位来,也是商讨下共同剿灭赤匪的事宜!”(2)
几家土匪头子这会儿才算是听明白了!这是要以毒攻毒,以匪治匪,让俺们土匪绺子去帮国民军打红匪!
要说国民政府这些年来,最头疼的是红党赤匪日益渗透,二是各地军阀势力纵横,三是遍地土匪横行无忌。这马家军想必是被蒋委员长下了命令,要跟红匪在陕甘边区死磕。磕又磕不过,不想耗损地方军阀年积攒下来的家当,就想借用边关匪帮的势力,收为己用。
这就叫做,阎王把脏活儿推给大鬼做,大鬼再推给小鬼做,等着看两拨小鬼互相掐!
注:
(1)海叶子:信件。
(2)赤匪、红匪指的就是当时的红军。
40、谋不合唇枪舌剑
第四十回.谋不合唇枪舌剑
马云芳的招安论调出口,陆大膘子的血红眼睛急剧缩小,柴九爷的两道俊眉蹦跳,镇三关唇边抽动,极力忍住心中泛起的阵阵冷笑。
哼!俺们绺子势力小,扛不住的时候,你三天两头惦记着铲平了俺们!现在看见俺们势力大了,治不住了,又想出招安这么下三滥的招数,想借刀杀人?
谁还没读过《水浒传》啊!
在这间屋里头,也就息栈个是老古董,没读过这么新潮的话本小说,其他人心里明镜儿似的!
就连野马山大掌柜这类没念过几本书的粗人,都知道宋徽宗招安梁山好汉,利用宋江去征讨方腊,完事儿以后再卸磨杀驴!
柴九首先笑道:“马军长,您让我们这些人去帮您剿红匪,那您的国民军第二军,养起来是摆着充门面的?”
马云芳脸傲然,并不答话,而是哈参谋在旁帮腔:“唉~~~,柴掌柜,我们司令的部队,当然是冲锋陷阵,疆场杀敌,抢在前头的!您几位的队伍,主要是用来维护地区治安,协助我们司令,对红匪进行围堵和剿灭,到时候论功行赏,还能少了你们的?”
陆大膘子眯缝着小红眼睛,很精明地问道:“那俺们要是归顺了国民政府,政府是不是要管吃管穿?这军饷粮饷什么的……你们省政府给不给我们兄弟发银子呐?”
“呃,这个嘛,等到剿灭赤匪之时,自然会论功升职行赏……陆大掌柜,你也知道,现在这个举国勘乱的非常时期,国民政府筹措军费也是很困难地!所以这个,这个,军饷方面嘛,还是需要陆大掌柜您,您,自行筹措,自行筹措……”
“俺们自行筹措?怎么筹措?”
镇三关在旁跟陆大膘子递个眼色,乐道:“呵呵呵呵~~~,司令这意思就是说,陆老兄,你以后再去敦煌啊,肃北啊,沉梁峪啊,挨家挨户敲门收保护费,可就名正言顺了!你那套以后不叫土匪吃票,叫做剿匪部队向百姓征税纳粮!”
陆胖子这尊吨位沉重的身子,猛然颤动了几下,肥膘在周身荡漾,似乎是对镇三关的话表示强烈地赞同,震得桌下地板都有些发抖。
柴九爷这时说道:“柴某这些年做芨芨台的大掌柜,对官府是不上供,不纳税,不低头,不下拜。可若是做了你们剿匪司令部的人……以后平白无故就成了别人的下属,你们倒是能让我得个什么好处?或者,以后能把哪块山头划成我柴某的地盘?”
哈参谋答道:“唉~~~,九爷,你这话不能这么讲!现下你虽然是那芨芨台的当家的,这地之主毕竟做的名不正言不顺,与国民军为敌,你这绺子做得再大,能盖得过委员长的白日青天么?可你要是归顺了我们第二路军,将来战场上剿灭赤匪立了功劳,没准儿能挣个旅长什么的……”
“旅长?!”三个匪首齐瞪视哈参谋,这官衔儿听起来可真不算小哦,蒙人呢吧!
拿根不靠谱的胡萝卜就想忽悠俺们,拿俺们当成三头没脑子的驴么?
柴九追问道:“哈参谋这话,是信口说说,还是有凭有据?省政府能认账?”
“呃,这个……各位手下怎么着也都有千来号的伙计,就算挣不到旅长,好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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