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邵敏说的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认真追究起来,这件事不该拖这么久还无法释怀。但是它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平和自保的愿望,把她内心那些从小深埋的戾气悉数勾引出来,终于酿成了心魔。除非血债血偿,否则无可排遣。
她原本不明白自己为何执念如此之深,可是这一刻却忽然明白——只是因为不能原谅自己——当年她的无能,害死了母亲;如今她的不争,害死了孩子。
自己都无法看透的心结,原以为不会有人关心,谁知却被皇后一言说中了。
邵敏起身浸了毛巾给她,默默的坐在一边,半晌终于又说:“我会把真相查明,还你一个公道。所以……你都放下吧。”
林佳儿泪眼模糊,却倔强的睁大眼睛,望着邵敏,摇头道:“查不明白的,娘娘不必宽慰我。”
——若事情发生时,邵敏当场审讯盘问,也许还能查明真相。但是事情过去了一个月,只要凶手不是个白痴,就必然把残留下的疑点证据都处理掉了。就算真把他找出来了,只要他死不承认,也没人奈何得了他。偏偏当时那种情形,邵敏没有理由去盘问。所以如今她对林佳儿空口许诺,确实只是安慰罢了。
但是邵敏确实希望林佳儿能放下心结。这不止是为了林佳儿,也为了她自己。
她当时没有向太医追问真相,其实并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因为她知道真要追究,势必会牵扯到太医院最初的“误诊”。她清楚其中盘根错节的厉害关系,怕牵扯出不该牵扯到的人,因此不敢追究,只能委屈了林佳儿。
虽然邵敏并不认为自己做错,却不可避免觉得愧对林佳儿。因此看到她挣扎困顿,便于心不安。
她说不出其他开解安慰的话,只能默默给林佳儿擦拭眼泪。
林佳儿强忍着泪水,望着邵敏,道:“此事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臣妾原本就不该有怨言……为人子女,只需忠顺恭敬。何况家母对臣妾虽有生养之恩,却不过只是林家奴婢,是生是死,原就由主母随心处置……”
她说到后面,已经哽咽得不能出声。
邵敏规劝的是上个月的事,她接口说的却是上一代的恩怨。一个未成活的胎儿,和生养了自己的母亲,自然是不能同日而语的。邵敏认为小产一事多少是她钻了牛角尖,因此规劝。但邵敏自己尚未参悟到能笑泯恩仇的境界,自然没想要林佳儿放弃母仇。
因此一面给她顺着气,一面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一件。”
林佳儿强笑道:“无论哪一件,娘娘的善心,臣妾都感念不尽。宫里人多口杂,难免有些蜚短流长。臣妾月前大病了一场,宫中传成什么样子,奴婢也略有耳闻。但两名御医的诊断在,医案确凿,臣妾没什么公道要讨还,还请娘娘不要挂在心上。”
——林佳儿原以为要费尽心思才能从邵敏口中套出话来,让她亲口推翻太医的诊断。谁知邵敏自己先跳进去了,她却忽然不忍心将她拖下泥潭。
也许邵敏真的是个烂好人,但是林佳儿活了二十年,少有如此真心待她的。她一贯恩怨分明,不想辜负了任何一段情谊。
邵敏听她这么说,已经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个中利害。心里越发觉得愧对了她,只能垂下头来,“……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也不要总挂着心上。你还年轻,好好的过日子,总能等到那一天。”
林佳儿并没有待到很晚。外面响起了秋雷,想来又有一场秋雨。她听到雷声,便起身告辞了。
邵敏跟她说了一晚上话,已经没了安心习字的心情。林佳儿走后,她便倚着窗,把手上的《英宗实录》读完了。
英宗皇帝在朱贵儿死后那一年做了不少事。像是已经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一般,也像是为了补偿元清一般,他做的安排都像是为了身后之事。其中两件犹显突兀。
第一件,便是将本应调回京城的程友廉,进一步远贬到岭南。另一件,便是增置秦凤、环庆二路,并各自设置了守将。
邵敏合上了书,听着窗外沥沥淅淅响起的秋雨,默默回想。
书里关于元清只记了一句:某年月日,册立某人为太子,其母某妃某氏。元清确实是个一穷二白的储君。而先帝给他留的遗产不多,只包了三个锦囊而已。
第一个已经先帝已为他拆开了,只是他接到手时有些晚了——立邵博的孙女儿为后——因为邵博确实是别无二心的赤胆忠臣,所以尽管他接的有些晚,也未酿成什么祸事。
第二个元清正在拆。程友廉已经回京,但能否成为他的心腹肱骨,助他安内攘外,还有待检验。
第三个……历史证明这个锦囊元清拆坏了。邵敏记不清确切的纪年和时日,只是元清已遇上了南采苹,想来并不久远。
她本以为只有这些才是需要费神关注的。但现在看来这些却是她连过问都不能的。而她读书时彻底忽视了的后宫,才是她唯一能用上力的地方。
但是史书上聊聊几笔、连小说中都没多少篇幅的林佳儿,竟也有如此复杂的故事和心事。那么她自己还有南采苹,背后又将有多少隐情?
邵敏摩挲着书本,还没开始先就有些倦怠。
……但彩珠和红玉平安出宫,她已去了一半心事。其他的,姑且尽人事听天命,走一步算一步吧。
半夜的时候,邵敏隐约觉得额上有些毛糙的暖湿,睁开眼睛时,看到元清正坐在他的身旁。
床头红烛刚被点燃,烛光黯淡如豆。元清的脸庞有些暧昧不清。
邵敏披衣欲起,却被元清扶着肩推回去。
元清把头埋进邵敏肩膀里,抱怨道:“皇后送的汤朕没有喝到……朕跟内阁议事,元浚等在外面,把朕的汤全部偷喝掉了。还向朕炫耀,说皇后手艺大有长进。”
他声音有些破,不比往日清润动听,像是受凉哑了嗓子。
邵敏先还迷迷糊糊,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忍俊不禁:“陛下说笑了,邵府虽不比石崇之富,却也用不到孙小姐亲自洗手做羹。今日是我第一次下厨。”
元清嘟囔道:“不可原谅……”
邵敏捏着他衣服上有些湿凉的水汽,才意识到他是冒雨前来的,便掀起被窝,拉他进来,道:“你议事至这么晚,不歇在德寿殿,来这边干什么?”
元清含糊道:“德寿殿冷,朕睡不着……外面风也凉。”他挤进去,见邵敏触到他的衣服,有些瑟缩,便又退出去,道,“朕身上大概沾了些湿气。还是不抢皇后的被子了。”
邵敏道:“你昨日才着了凉,还管我怎么样?好好的躺进来。”
元清脸上红了红,道:“噢。”
他有些扭捏的脱掉外衣,钻进被窝里。邵敏压着被子起身吹灯,元清又拉着她的袖子,嘟囔道:“元浚喝了朕的汤。”
邵敏好笑道:“明日我给你熬两罐,你可以当着元浚的面喝光,一滴不给他留。”
元清又“噢”了一声,翻了个身。
邵敏吹熄了灯,继续睡觉,迷迷糊糊要睡着时,觉得一旁有个火炉子靠过来。她伸手揽住,只觉元清身上热得有些过了。
便问:“皇上晚上吃药了吗?”
元清哑着嗓子道:“吃过了,可是没有喝到皇后熬的汤。”
邵敏一点关切被他的小气给带过去,忍不住掐了他一把:“你要抱怨几遍啊?”
元清在她身上蹭了蹭:“明天朕还宣元浚来,皇后别忘了……”
邵敏应着,用额头试了一下他的体温,心下略有些担忧。便把他抱紧了,小声问:“冷吗?”
元清有些迷糊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朕不知道……皇后别忘了……”
亲昵(上)
邵敏抱着元清躺了一会儿,只觉得他身上烧起来一般,越发的烫。
她心知不好,忙推元清。元清嘤咛一声,小声道:“姑姑,我好冷……”
邵敏知道他是烧糊涂了,忙喊外面守夜的宫女。
她一动,元清就不安的往她怀里埋。他蜷缩得越发厉害,简直要将自己卷成小小的一团。手里却死拽着邵敏的衣袖,像要把她珍珠一样抱在怀里。
邵敏忽然不忍心抽手出来,因此只是一面更严实得把他裹住,一面对闻声进来伺候的宫女们道:“让吕明即刻宣太医,你们去取烧酒和纱布来。”
宫女们很少见她着急的模样,忙四散开去寻东西。
宫女们下去了,邵敏在元清耳边小声唤道:“皇上,皇上?”
元清迷迷糊糊的咕哝道:“早朝了吗……姑姑,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邵敏不知道他口中的“姑姑”是哪个,只听他语调孩子一般娇软,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心中爱怜更甚,便亲了亲他的额头,小声道:“乖,睡吧……”
元清轻轻蹭了蹭她,道:“嗯……”又像是叫给自己听一般,几不可闻道:“……娘。”
邵敏心中一颤,几乎接口应了。
一时宫女们取来烧酒,邵敏用纱布蘸了,给他擦身降温。
邵敏坐起身,元清的头靠着她的膝盖,拽着她一只手不肯放,邵敏没跟他抢。斜着身子坐着。纱布触到元清脖子的时候,他颤了一下,眼睛里倏的流下泪来,抱着邵敏的手轻轻的发抖。
邵敏停了一下,隔着被子顺了顺他的背,他却抖得更厉害,眼睛里泪水流得汹涌,呼吸间都带了哽咽。
邵敏不知道他懵懂间梦到了什么,怕成这个样子,便又顺了顺他的头发,揉着他的耳朵,俯身小声道:“别怕,我在。”
元清用力的抱住她的手臂,哽咽道:“别留下我。”
邵敏柔声安抚道:“我不走。”
元清蹭了蹭她的手臂,感到抱得实了,才道:“姑姑……”
邵敏“嗯”了一声,元清又小心翼翼道:“……娘。”
邵敏恍然间明白,不管是姑姑,还是娘,他叫的其实都是死去的苏淑妃。原来当年在秘阁,他连那声“娘”都要小心翼翼的、偷偷的叫给自己听。
元清平复下来,邵敏终于能安心的给他擦拭。
擦拭完脖子和手臂,邵敏撩开他的亵衣,给他擦后背。
灯光昏昧之下,看的不很清楚,那道蜈蚣般狰狞的黑影,邵敏只以为是散开的头发。直到隔着薄薄的纱布,那触感传到手上时,她才明白,那确实是一道伤疤。
那个时候,元清已经在他怀里挣扎得不成样子,嘴里不停的含糊道:“好疼,父皇要杀我……娘……好疼……”
在一旁伺候的宫女们都眼观鼻,鼻观心,垂头不语——她们入宫时,元宏追杀元清的事才过去不久;入宫早一些的,甚至曾亲眼见到。此时见着元清的模样,虽心里跟着难受,却并不惊讶。
只有邵敏一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当初听红玉说过,元宏为了宽解朱贵儿,曾拿刀追杀元清,却以为他不过是做个样子,谁知竟他竟真的对元清下了杀手。
难怪洗澡的时候,元清总躲闪着不肯把后背亮给她。
——如果自己的亲身父亲都会在背后砍自己一刀,这个世上谁能让他真正觉得放心和安全?
邵敏用力把元清抱到怀里,与他胸口贴着胸口,双臂紧紧拢起,嘴里不停的安慰道:“不疼,元清不疼。我在这里,没有人敢伤你,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元清的指甲划破了她的亵衣,在她背后抓出一道道血痕。嘴里喊着的称呼,从“姑姑”、“娘”,渐渐变成了“皇后”……
他发着烧,体力不济,终于再次沉沉的昏睡过去。
邵敏身上汗水浸透,眼睛里也是一片模糊。她咬着牙,强忍着眼泪,从宫女手里换过纱布,继续给元清擦拭着。
太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寿成殿,跪在床帏外侯旨。
宫女打起床帏的时候,窗外的风声雨声霎时间清晰入耳。呜呜咽咽,沙沙哗哗。
那些许久之前作出的决定,直到这一刻,邵敏才真正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
此刻缩在她怀里的那个孩子,邵敏已经没有办法丢下他不管了。
邵敏陪着元清熬了一夜。
太医开了药方,但是药煎好时元清依旧昏睡着,不能吞咽,邵敏用勺子压着他的舌头,一口一口硬给他灌进去。
窗外风紧,呜咽着刮了一夜。雨打竹叶的声音一阵稠一阵稀。
邵敏在元清旁边守着,给他更换额头上的毛巾,听他时不时说着胡话。
接近天明的时候,元清身上的热度终于退了下去。睡得略安稳了些。
他发了汗,衣襟湿透。邵敏用毯子裹着他,把他换到自己躺过的被褥干爽的一头。元清有些知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漆黑的瞳仁在烛光下柔亮湿润,迷茫懵懂,显然并未醒来。
邵敏在他旁边躺下,攥着他的手贴到胸口,小声道:“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
元清乖巧的点点头,长睫毛阖上,投下一片阴影,含糊道:“嗯……”
他头发也湿漉漉的,邵敏怕被风吹了,便换到他外面躺下。被褥很湿,不是那么舒服,邵敏睡不着,便静静的望着她。
元清也跟着翻了个身,往她怀里靠了靠。邵敏便伸手揽住他。
片刻之后,元清带了些鼻音,低低的小声道:“敏敏……”
他虽只比邵敏小三岁,看上去却跟长姐幼弟一般。邵敏没想过他会叫的这么亲昵,却还是疑惑的应了一声。元清听她认了,才抿了抿嘴,昏昏沉沉的再次睡了过去。
偶感风寒、劳累过度连着淋了秋雨,元清这次是病来如山倒。太医叮咛嘱咐,要他好好休养。元清虽然还想逞强,无奈身上虚软,只好乖乖的在寿成殿躺着。
早朝停了两日,送来寿成殿的折子便堆了满满一桌子。
邵敏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便看到他头上缠着抹额,背后倚着靠枕,面色苍白的在看折子。简直就像左手挂着点滴,右手还要握笔写作业的苦命学生。
邵敏只觉得好笑又好气,忍不住上前抽夺过来,责怪道:“内阁都是吃白饭的吗?皇上病成这样,还要事事操劳?”
元清也不跟她争辩,只一双泫然欲泣的漆黑眸子落落寡欢的望着邵敏,“皇后不在,朕觉得无聊,只好……”
他烧虽退下去,嗓子却没有好,沙哑里带些破音,不比往日的好听。用来撒娇,却跟显得楚楚可怜。
邵敏把折子丢到一边,在他身边坐下,笑道:“现在我回来了,你说怎么个不无聊法?”
元清眨了眨漆黑的眼睛,往前凑了凑,道:“皇后和朕玩亲亲吧……”
邵敏被雷到了,嘴角抽了抽,吐槽道:“可是这个人少了不好玩。”
元清被噎了一下,垂下睫毛,貌似失望道:“皇后喜欢谁可以都叫来,朕不介意的……”
他脸蛋又滑又软,还带点婴儿肥,苹果一般勾动人的食欲,却非天真无邪的说这种诱人犯罪的话。邵敏忍不住伸手去捏,谁知手伸出去就被元清一口给咬住。
元清愤愤然口齿不清的继续道:“反正他们都不敢赢朕,来了也是干看着。”
邵敏忍着笑用左手弹了他一个脑崩儿。元清呻吟了一声,放开她抱住头倒下去,道:“好多星星,敏敏,朕头好晕……”
邵敏笑着伸手拉他起来,“谁让你病了还要闹腾。不想躺就老老实实坐在,咱们说会儿话。”
元清其实不是装的,他坐起来看了一会儿折子,只觉得头晕眼花。却不想让邵敏看出来,因此仍倒在床上,捧着邵敏的手,眯着眼睛笑道:“敏敏……”
邵敏无奈的“嗯”了一声。他依旧赖着不肯起,又叫:“敏敏……”
邵敏莫名其妙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应声了。
元清把她的手贴到脸上,嘴里一叠声的“敏敏”,邵敏有些羞恼的推了他一把,“你就不能正经的好好叫?”
元清抿了抿嘴,委屈道,“可是朕记得元浚就是这么叫的。皇后是朕的皇后,朕叫的反而比他生分……”
邵敏无奈道,“你多大了,怎么总跟寿王比?何况寿王不还是乖乖叫我‘皇后娘娘’?”
元清想了想,似乎真的是这么回事,不由略略有些得意。抬头看到邵敏?br/gt;
皇后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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