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的六王是谢茂的六哥谢范,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不带仪仗在外厮混游历,尤其是圣京附近的老百姓,经常遇见溜达出来闲逛的六王。
你倒乖觉。谢茂笑了笑,他六哥看似不理事,其实胸有侠气,常常路见不平。
容庆大气不敢出。若是六王在此,他的命七成是保住了。可是,眼前这位气度华贵的少年并非六王。六王十多年前就迎娶了塞上第一美人为妻,今年怎么也得二、三十了吧?不可能是眼前的少年模样。
他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谁。王爵必然是,可皇帝的儿子,也是王爵。
皇帝的儿子,就是杨皇后的儿子。不管嫡庶,都得管杨皇后叫妈。这若是告状告到了杨靖的外甥手里,他还能活下去?
谢茂也不想和他多废话,径直道:我行十一。
新君只有五个儿子,最小的五皇子才两岁。排行十一的王爵,当然就只有先帝的幼子,当今的幼弟,信王谢茂了。
容庆并未放松警惕,他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天底下谁不知道信王与皇帝兄弟情深,淑太妃坐褥时受了惊,信王干脆就被皇帝抱去了东宫照顾,照顾信王的人不就是当时的太子妃,如今的杨皇后?
谢茂也看出他的不信任来,不禁失笑:你来都来了,难道还能跑出去?我若是你,死马当作活马医,成不成的,总要拼上一把。万一眼前这人就帮你把事办成了呢?
容庆被他说得楞楞地,突然觉得信王说得对。他孤身一人落在信王手里,信王若是偏帮杨家,他怎么也逃不出去。若信王不帮杨家呢?相比起游离朝堂之外近乎放逐的六王,信王这位宫里宫外都有偌大靠山的一等王爵,真正是给力太多。
我说。容庆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来。
事情发生在黎州华林县,华林县郊外就是名山建云山,谢朝赫赫有名的三大书院之一建云书院就在山里,承恩侯世子杨靖少年时曾在建云书院读书,某次奉父命去给自己的蒙师大儒孙文秀送节礼,偶遇了华林县令李护之女,色心顿起。
给老师送完礼之后,杨靖溜溜达达就下了山,直接去县衙拜访李县令,要李家小姐入座侍茶陪酒,李护再三推脱,惹恼了杨靖,抽刀就把李护的脑袋砍了半个下来。
第11章振衣飞石(11)
皇帝做太子时,杨靖就偷着摸着干点强抢民女的勾当,总算还想着不能给姐夫拖后腿,尾巴夹得比较紧。文帝一朝山陵崩,当今即位,杨靖的亲姐姐做了皇后,这可好了,憋了多少年的鸟气全给吐出来了。
杨靖趁着酒气把华林县令给砍了,李护的半个脑袋落地时,他的酒也惊醒了。
杀庶民百姓与杀朝廷命官,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朝廷的县令在任上被人砍了脑袋,这是要直达天听的大事!若是传回京城,杨靖知道,只怕承恩侯与杨皇后也保不住他。
惊慌失措的杨靖不愧是干坏事的祖宗,见此情形,非但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冷静下来吩咐家丁豪奴,一鼓作气把县衙里所有人都屠了!李护一家二十三口,县衙附贰小吏衙差总计六十七口,尽数被杀。
那日草民父亲在徐乡察看雪洪,因而逃过一劫。孰料这才是噩梦的开端!容庆红着眼说,乌黑的指掌攥紧,已瘦出了骨形。
雪洪是雪化时偶然发生的涝灾,那显然是春天发生的事。现在正值盛夏。
杨靖与黎州守备将军简薛勾结,诬指我父亲勾结匪盗攻打县衙,将我父亲并徐乡三百户农人枭首记功,上禀圣京。可笑那简薛竟拿庶民首级充作战功,走了承恩侯府的门路,官升三级,我家就成了逆贼!容庆气得浑身发抖。
谢茂知道简薛此人。凭良心说,简薛是个能打仗的好将军。前世谢茂只知道他走过杨家的门路,却万万没想过他能顺利攀上承恩侯府,用的竟然是如此肮脏的手段。
你父亲不在县衙,杨靖却要杀你父亲诬指为贼首?谢茂想不通这一点儿。
容庆咯咯咬着牙,半天才说道:家父少时与杨靖同在建云书院上学,偶有嫌隙。
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谢茂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桩华林县叛逆案的存在,也没听过容庆父子的名字,只怕这场血案前世就被彻底淹没了下去。明知道容庆口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谢茂也没有太过分地计较。就杨靖那个人渣,再杀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杨靖捉你几个月,还被你顺利逃到了京城来?谢茂问。
容庆似是被这个话题刺了一刀,脸色倏地煞白。
也罢。你有难言之隐,不愿说此前的来历,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说辞,可我相信不够。你有证据吗?谢茂又问。
满城百姓都是人证!
杨靖诬指我父勾结匪盗攻打县衙,简薛斩了三百户农人首级邀功,三百人呐!华林县统共两条街,三百匪盗不吭声不出气,就排着队走进去也得惊动街坊四邻吧?何人听见一丝声响?
简薛未至时,县衙安好无恙,县衙刚刚烧起大火,简薛就带兵来平叛了。县衙内外被烧得一片白地,李县令一家二十三口与县衙属吏贱役六十七口,尽数被烧成焦炭。大火灭了,简薛就带兵从完好无损的城门西去徐乡,将无辜农人斩首诬指为匪盗。
草民拿不出证物,可天日昭昭,黎庶睁眼!若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前往华林县中询问详查,此案即刻真相大白!
容庆气恨难平,满目血泪,冲着谢茂咚咚磕头:十一王!冤枉啊!
仲夏夜里,蝉鸣灯热。
本该是焦躁万分的气候,听了容庆这字字清晰、句句带血的辩白,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从心尖儿里窜出来的寒意。容庆的声音很惨厉,正常人不会像他这样扯着嗓子喊,他是有多绝望,才会撕破了嗓子去叫喊,好像要把命都付予这一声久不被人聆听的冤枉?
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因为,整座华林城都是证据!
何其明目张胆,何其猖狂放肆?!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为容庆口诉的情形心惊,七品官不算什么,圣京西市掉一块招牌下来,怎么也得砸着一个。可是,京中散官与地方县令又不相同。县令虽小,却是代天牧守一方。京中各衙门中六、七品的小官常在天子脚下,多数也就是大朝会时远远地给皇帝磕个头。谢朝的每一任县令,在赴任前后都要和皇帝单独奏对,殷殷恳谈。
谢朝统共才不足六百个县,哪一块土地皇帝都看得很重要。
悍然杀死朝廷命官,杀的还是天子亲授一方的县令!这件事如何不让人心惊胆战?
唯有谢茂神色不变,沉吟道:此事我得仔细想一想。
他做了两世皇帝,平定天下之后,紧跟着的国策都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落到刑案上,最紧要的措施即是慎用斩刑。打了这么多年仗,到处都缺人丁,鼓励早婚早育是一个办法,少杀几个犯人也是办法,毕竟斩首示众也只能肥田,死刑犯不判死,留着去晒盐挖矿干点体力活,也是为谢朝盛世发光发热嘛。
所以,谢茂在死刑判决上采取了皇帝终审制。全国地方判死的案子先统一送交刑部,刑部初核之后,分会大理寺、都察院复核,最终交皇帝手里斟酌勾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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