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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昭学着衣飞石的模样,又是一拳捶他脸上,把他仅剩的几颗牙齿也都晃了下来。

你瞅瞅。

窗外冷月如勾,夜色昏暗。

衣飞石不愿听曲昭和马英福打嘴仗,说道:就算没有账本,你往陈朝偷运徐子铁与南疆树胶,一路往西总有痕迹留下。你还派人去西域杀自己人灭口了?

他口吻冰冷,西边我说话比你算数。想杀人灭口,你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马英福脸色瞬变。

徐子铁名义上是铁,其实谢朝煅烧出的一种合成钢,比寻常钢铁更锋锐坚韧。

徐子铁的配方与煅烧法一直被谢朝视为机密,由户部直属的铁课负责发放铸引并监管保密。

近十多年来,徐子铁满战场乱扔,也不算特别稀罕了,往东边、北边偷贩一点儿,朝廷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西北,衣家势力庞大,又与陈朝处于交战状态,任何商队只要敢往西边夹带徐子铁,甭管是往陈朝走私,还是打算卖给西域诸国,抓住就砍,找谁哭都没用。

南疆树胶也是同样被限制流通的战略物资。

这种树胶用于黏合箭羽、制造硬弓,比一般材质更轻便黏着。

在缺乏甲胄的时候,用南疆树胶涂抹藤革,就能制成足以抵御箭矢的硬甲,既不生锈发霉,还能阻隔雨水,唯一的坏处就是容易被焚烧。

这东西本来不值钱,往前几十年,朝廷也允许商人种植贩卖。

然而,如今谢朝南边与浮托国交战,境内的南疆树胶比徐子铁还稀少,谢朝自身都不太够用,文帝时期就下旨严禁民间流通,一并收归户部监管。

如裴濮这样在户部经略多年的老尚书,怎么可能与南北巨贾没有私下往来?

马英福出身西河大族,不止和裴濮是多年老友,连如今的陈阁老,已经病休的林首辅,也都曾收过他马家的孝敬朝廷顾着名声好听,不能与民争利。可是,这么几十年仗打下来,不止前边有粮有饷,国库每年还能略有盈余,与商人打交道,这事怎么办得下来?

走通了户部尚书的路子,马英福自然也会干点朝廷默许的买卖。

唯一啃不动的硬骨头,是西北与南边的战区。

那俩地方由衣家一手掌控,上下都是衣家的油水,谁敢伸手谁断腕子。

马家对西北的商路眼馋了许久了。衣家与裴家联姻,最高兴的不是皇帝也不是衣裴两家,而是马英福他们这一群原本就跟着户部吃惯了油水,只愁没门路往西北混的富商巨贾!

衣琉璃刚嫁进裴府不久,马英福就通过裴露生与襄州搭上了线。

这事儿根本不必衣琉璃出面,裴露生是她丈夫,是镇国公的女婿,这本身就是一种招牌和资源。在衣琉璃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有无数徐子铁与南疆树胶夹杂在运往襄州的辎重里,一路西去。

正如当时朝廷所震惊的那样,掌兵的与管钱粮的联上姻了,杀伤力简直可怕。

这世上没有马英福不敢卖的东西。

买通了裴尚书,他有源源不断的私铁、私盐、私茶、私胶。

买通了襄州衣家,他就能在西北横着走!

那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官道。

定襄侯真打算大义灭亲?马英福阴着脸,问。

亲?衣飞石冷漠地转身,你与我父亲帐下几个老叔勾结,这个我信。便是我父我兄有一人与你同流合污,敢请陛下斩我衣家满门!

衣飞石一直知道裴家居中联络,带着一拨商人在襄州眼皮底下干走私的勾当。

这其实不稀奇。衣尚予自己都干这事儿,卖点盐茶赚点钱花,甚至很多时候,这种被限制出境的物资是可以用来做政治交易的。衣琉璃嫁进裴家,这事分一杯羹给姻亲,并不算太出格。

不过,衣尚予不和陈朝做交易。一则陈朝不缺盐不缺茶,二则衣尚予没蠢到资敌自毁。

在襄州时,衣飞石影影绰绰听说,裴家带着几个商人在卖硬货所谓硬货,就是铁。

陈朝与谢朝同出一源,都占着铁矿,懂得冶炼之法,西域诸国懂得冶铁的则不多,商人走西域时,除了贩卖丝绸,偶尔也会扛一点铁器。说到底,西域诸国不足为患,陈朝自己会冶铁,不可能来谢朝买,衣飞石也没有太在意。

一直到衣琉璃的死讯传来,他才醒悟这其中恐怕不太妥当!

果然往下深查,这群人居然是往陈朝贩卖徐子铁与南疆树胶!这是资敌叛国!就冲着这一点,衣飞石就不信这事情与父亲长兄有关系!

衣家人都不算是品德无暇的圣人,然而,小节不拘,大节不亏。

马英福狞笑道:定襄侯怕是忘了。督帅帐下摔断了脖子的执粮官,是姓什么?

周晴川!

衣飞石心尖一跳。

周晴川是他大嫂亲弟,打小就跟着衣飞金。不久前,傅淳因缺粮屠城被斩,衣飞石前去调查拨粮无故滞留一案,周晴川就从马背上摔下来跌断了脖子,当场就死了。

周家本是商贾出身,周氏在京城就有几百间商铺,养活了不少伤退的老卒。

若是此事与周家有牵扯衣飞石脸白如纸。他突然想到,这似乎是很可能的事情。

我劝侯爷凡事留一线,不要赶尽杀绝。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真要掀开来马英福满嘴是血狞笑着看着衣飞石苍白的脸色。少年人啊,天真,哪里知道轻重?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敢做这杀头抄家的买卖吗?

曲昭见衣飞石脸如白纸,匕首倏地抵住马英福咽喉:二公子,属下叫他闭嘴。

这是杀马英福灭口,甚至要抹去所有资敌叛国的痕迹,假装没这回事的意思。

倘若真有大夫人娘家参与其中,走的又是衣家的门路,说这事儿与大公子毫不相干,谁能相信?

马英福也是被逼急了才肆意要挟,被曲昭拿匕首抵住,瞬间吓得流尿。忘了人家还能灭口啊!

衣飞石只闭眼沉默了一瞬,伸手移开曲昭意图杀人灭口的锋利匕首:事实俱在,闭不了嘴。

他不愿此事牵扯大嫂,不愿此事牵扯大哥,可是,倘若事实就是周家涉案,他不愿又如何?

自从他指使衣飞琥、衣飞珀去敲登闻鼓告状之后,这件事就遮掩不下来了。

他现在杀了马英福,杀了罗显通,再烧了从罗显通书房里搜出来的账本?明日皇帝上朝,将裴露生杀妻案交给大理寺审理,裴露生将杀人罪名再推给文双月,以文双月因嫉杀人,就此结案?当皇帝是二傻子么?

骑虎难下。何况,衣飞石也并不是很想下来。

如他对马英福撂的那句狠话,若是他父亲长兄资敌叛国,他宁愿被皇帝斩杀满门。

如今大嫂娘家或许牵扯其中,那就查!查出来与周家无涉,周家是清白的,他自去向大哥大嫂磕头赔罪。查出来周家不干净,难道他衣家还要保这么一门狼心狗肺的姻亲?

敲登闻鼓,原本就是衣飞石破釜沉舟的决定。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为了衣琉璃,为了衣家,也为了他对皇帝的耿耿忠心。

资敌叛国者,皆要死。

次日朝会,衣尚予照例告病,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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