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时候羽翼未丰的皇帝并未这么做。当时皇帝很低调地让听事司隐在锦衣卫之下,听事司的势力大多数都在京城,偶然出京去西北办事,还弄了个铩羽而归,让别的衙门看了不少笑话。
现在呢?
现在的皇帝已经不是初初登基,为了震慑朝廷,必须耍无赖给老大人灌下火药的少年天子了。
不管他得了多少前朝福荫,在他登基数年之内,他就把列祖列宗心心念念数百年的故陈大地并入了谢朝舆图,凭着这一份武功,哪怕他现在就崩了,也是足以列入史书千载传颂的太平大帝。何况,他还有说不得就功在千秋的裕民之功。
如今的皇帝想做什么事,只需要揣着手炉溜溜达达散步到内阁,满脸堆笑和阁臣们扯皮几句,就只要等着内阁大臣们加班加点给他票拟条陈,他拿御笔勾一勾就行了。
再没有老臣会跟他梗着脖子叫板说不,就算有,他含笑宽慰一句,老臣也得退一步。
灌下火药?那当然是不必做了。
赫赫天子威仪八方,他不必再耍无赖。真要说嘛,现在多半都是老臣跟他耍无赖了。
陈琦在做次辅时就是老好人脾气,谢茂提拔他做首辅,也是不希望他强项抗君,以至于整个太平朝前期的内阁风度都显得异常柔和。所以,明知道皇帝任用听事司是败坏朝廷选官纲纪,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太平七年春,内阁照会下达谢朝各地,听事司指挥副使黎顺开始频繁地出差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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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了个冬,好歹是把肉养回来了。
谢茂在汤泉池中搂着衣飞石不放,一只手搭着湿透的寝衣,在衣飞石身上上下抚摸。
在宫中过了十五,谢茂就把全家打包带到了京郊皇庄养息,当然,最主要还是他自己冻得受不了,也懒得隔三差五天不亮就冒着寒风去玉门殿听政。在朝中经营数年,各衙门都有他的眼线,不怕内阁欺上瞒下,就算十天半月不上朝,折子在内阁转一圈到了他手里,他照样会处理。
衣飞石颊边还带着一缕潮红,正在宽大的温泉池子里划水。
皇帝是个无赖,自己懒得划,还非要搭在他身上,他就只能当皇帝的小舟,带着皇帝在这个池子里遨游。
所幸他体力强健,哪怕才跟皇帝闹过两场,这时候划起水来也神采奕奕毫无压力。
再喂就要胖了。衣飞石如今被皇帝押着每天吃十顿,说是要少食多餐,连他逃去羽林卫值房都有朱雨亲自拎着食盒来放赏,弄得他现在看见朱雨都打哆嗦,以后臣腰粗得像柱子,陛下就抱不拢了。
谢茂被他带着在水里划过,看着爱人认真划水的动作,他又摸了摸衣飞石的腰身,也罢,今日开始减餐吧。
衣飞石正要高兴地谢恩,就听皇帝说,今天少吃一顿,九顿吧。
衣飞石顿时高兴不起来了。
弟为兄丧服齐衰,守制一年。按照古礼,这期间都是不沾荤腥且不得行夫妻事。
衣飞石在宫外都不肯用荤腥,进宫之后这些规矩就没法守了。皇帝到底体恤他,一般给他做些汤食,不让肉块出现在他眼前,他想吃素汤,皇帝抱着他就故作哽咽状,亲亲,你这样瘦了,朕好心疼害怕衣飞石就乖乖地吃肉汤拌饭。
夫妻间的事也做得少了很多,初时皇帝见他认真服齐衰,居然还真的就忍着不动,衣飞石心里却是有数的,毕竟没有君王替臣子守制的道理,皇帝只有他一个枕边人,他服齐衰,皇帝也得跟他素着,岂有这样的道理?他跟皇帝稍微沟通了一次,如今也开了禁,三五日总要亲近一回。
谢茂不觉得如何,这事儿本就是你情我愿,彼此都欢喜才是,衣飞石却深为感动。
朕今年想出宫看看。谢茂跟衣飞石商量,徐屈奏报说各地粮庄势头极好,朕倒不担心粮食如何,得看看外边农家,裴陈琦那老头儿说谷贱伤农,这事不假,体察民情嘛。
提这事儿的是户部尚书裴濮,谢茂话到嘴边改了个人,是想起衣琉璃死在裴家的事了。
他其实不必要亲自出门体察民情,之所以想出京,主要还是为了衣飞石。
这一年为了立嗣之事,衣飞石耿耿于怀又无法和他抗争,整个人都沉默黯然了许多,再有过继衣长宁的事,他也毫不客气拒绝了衣飞石,衣飞石同样不敢和他硬抗,只在心里闷着。
谢茂也不想退步。
他觉得衣飞石想得不对,又无法说服衣飞石。
不过,这么闷下去也不是办法,谢茂哪里舍得叫衣飞石一直憋屈着?这就打算出门看看庶民生活,给衣飞石透透风,说不得会欢喜些。离了规矩森严的宫中,朕的小衣会不会松快些?
希望会吧。
第152章振衣飞石(152)
皇帝出门不是件简单的事。
太平四年皇帝巡幸西北,带着三万卫戍军浩浩荡荡出京,就不算别的花销,单单是这三万卫戍军人吃马嚼就是一笔巨额开销,一路上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户部尚书裴濮在各地东拼西凑四处征调,闹到后来差点没磕死在文华殿。
到了太平五年春天,皇帝居然还要去巡视粮庄,京中太后都急眼了,一天三封信地催皇帝回京。
最后皇帝不得已动了内帑,才勉强才把这一笔亏空搪塞了过去。
他现在又说要出门,把衣飞石都惊住了。满打满算这才安稳了一年吧?光是陈地安民就花海了银子去,国库里如今就有那么多钱了?随随便便就能让皇帝巡幸出游了?
陛下圣明烛照。臣不敢说朝中大臣个个都清廉正直一心为公,总有公忠体国、不扣私心的吧?臣再说得鲁直一些,陛下虽是少年天子,却非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前年才各地巡游归来,民情世事无不了然于心,岂是可欺之君?上至阁臣,下至地方,谁又敢欺哄陛下?
若是军政要务,已经卸职仅仅负责皇帝安全的衣飞石绝不会僭越劝谏。
如今皇帝眼看越来越蛮霸,颐指气使刚愎自用,非但太后劝不动他,内阁也不敢抬头,衣飞石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要硬着头皮上了。盛世还未降临,陛下岂可陶然若醉、飘飘乎九天之上?
史上多少圣明君主少年时雄姿英发,堪称不世,晚年却骄奢淫逸,一世英名尽丧。
衣飞石不愿皇帝重蹈覆辙。
哦?
谢茂饶有兴味地抱着衣飞石,浮着水,想听心上人一本正经地继续劝谏。
他就是想和衣飞石出门散散心,很不愿意惊动外人,怎么可能和前些年巡幸西北一样拉着几万护卫人马到处跑?不说动静太大,前后团团围着根本没法儿散心,谢茂本性也不是这么骄奢抛费的人。
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为了陪心上人散心就随意抛费人力物力,这类似烽火戏诸侯的爱情,谢茂打心底看不起。
衣飞石能感觉到皇帝没生气,却不知道皇帝这个哦是什么意思?
他这些年一直都是顺着皇帝说话,从不顶嘴冒犯,劝谏时还得尽量小心,别伤了皇帝的颜面:臣的意思是,朝中大臣总有可信任的,陛下想听什么,想看什么,差遣底下人写了折子送上来,就像当年陛下安坐京中,臣在襄州一样,所见所闻,皆在密折之中,无不详备。
这段话说得太直白了。衣飞石觉得,自己阻止皇帝的意图是不是太明显了?不行,赶紧找补!
他停下划水的动作,翻身抱住皇帝腰身,将头靠了过去,小声说:春寒料峭,夏日炎炎,秋风萧瑟,冬天就更不成了。外出辛苦,如今天下太平了,陛下何必为难自己?本是臣子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