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却不敢起身,低声道:臣谢陛下宽仁不罪之恩,陛下,臣还有下情回禀。
谢茂已经知道他去黎州了,不过,他想衣飞石无非是担心龙幼株办不好他交代的事,跑那么远也是为了朕尽忠职守嘛,大大的忠臣一个。朝中派系之争他心中有数,并不多牵挂好奇,随口道:那有什么事好着急的?你先去换衣裳,满身湿冷仔细捂出病
衣飞石跪着抬头望他,眼中带着一丝犹豫。
谢茂才意识到,衣飞石也许还办了比不辞而别更出格的事。他实在太信任衣飞石了,笑道:还真又办坏事了?你岂不知道朕的脾气?只要存心是忠,哪怕出了差错也不打紧。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朕一生也常有力不能及处。你别怕,朕替你周全。
他这一句承诺从不打折扣,哪怕衣飞石无故消失了数日,他今日也对衣飞石发了脾气,对外也照旧替衣飞石撒谎遮掩了。对他而言,不管衣飞石捅了多大的篓子,他都要周全下来。
衣飞石想着存心是忠四个字,心中就有了一丝勇气。
他慢慢将自己往苍山县截人的事说了一遍,低声道:臣赶到苍山县钦差行辕时,恰有一队卫戍军乔装改扮欲出门
一句话没说完,他就感觉到皇帝心中疯狂激增地怒意。
表面上,皇帝仍是笑吟吟地拉着他的手,似乎要哄他起身,任谁都看不出皇帝已然大怒。
只有衣飞石知道。
感同身受的滋味让他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除了皇帝本身的怒意,衣飞石心尖儿还有品尝到皇帝怒行雷霆的一丝忌惮。他如此气量心志,说话时竟也禁不住打了个磕绊。
谢茂不知道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还以为衣飞石是害怕,连指尖都颤抖了起来。
卫戍军乔装改扮?谢茂看似好笑,手指轻轻在膝上敲击,讽刺地问,他是要做什么?怕有人暗中刺杀,他这是要助听事司一臂之力,悄悄护送人证回京?
第161章振衣飞石(161)
衣飞石去黎州截住了黎王作死,却不可能当面替黎王辩解。
黎王就是想杀宋彬灭口,这事儿没得洗。衣飞石截黎王的人是不愿皇帝陷入困境,可不是担心黎王陷入困境。如今皇帝狂怒之下开口讽刺黎王,衣飞石不会替黎王辩解,当然,他也不会落井下石。
衣飞石低声继续说道:臣现身告知六哥,押送人证的羽林卫是臣所差遣,臣也会亲自护送人证回京,无须六哥费心
在苍山县的钦差行辕,黎王见衣飞石千里迢迢赶来截他出手,便以为衣飞石对他心有偏重。
黎王府与镇国公府联姻,黎王认为,衣飞石此来是为着姻亲之好。
黎王府不倒,黎王常得皇帝信重,镇国公府的这一门姻亲结得才有意义。
哪怕谢范亲眼见过皇帝与衣飞石何等亲昵恩爱,然而,在谢范的心目中,或者说,这世上大部分人的心目中,皇帝毕竟是皇帝。
没有人会把皇帝当作亲人、爱人,皇帝就是一个权力的符号,代表着富贵荣华生杀予夺。
在谢范想来,衣家与黎王府是姻亲,是利益的结合。皇帝则只是高高在上的利益来处。
不能说谢范对皇帝没有忠诚,他一样能为皇帝冲锋陷阵、充作马前之卒,必要的时候,他甚至能为皇帝替死。然而,他不会用凡人的感情去对待皇帝。他是这一种想法,衣尚予也是这种想法,全天下的臣子都是这种想法。在他心目中,衣飞石也应该是这种想法。
皇帝施舍下的权力利益,臣子攫取分享。皇帝是施予者,他和衣家、衣飞石都是接受的一方。
这是一种阶级划分的本能,谢范认为,他和衣飞石应该是获取皇权福荫的同盟。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衣飞石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审视他的。换句话说,在很多时候,衣飞石下意识地不是替自己着想,而是先替皇帝想。
谢范接受了衣飞石的善意,随后向衣飞石提出了类似同盟的要求。
他毫不遮掩地把几封来自黎州各地的线报都拿了出来,无一例外,全都是某地某官于前不久自戕的消息,总共八封。衣飞石记性还算不错,瞄了一眼,就把死掉的几人官职都记了下来。
谢范说,涉事的东胜党人都已自尽,只差一个宋彬。
又说若此事查实,涉嫌党争,必然要死一串官员。如今天下刚刚太平,何必闹得朝堂动荡不安?
在他身边的张岂桢还故意提醒衣飞石,此次听事司派来黎州办案的百户大人,姓文,是当年与裴露生合谋杀死宝珍公主的臭婊子不必公爷出手,我带人去杀了她。
张岂桢被衣飞石一脚踹出了门。谢范拿出来的八封线报,则被衣飞石信手一卷,收入怀中。
临走之前,衣飞石确实说了,我会亲自护送宋彬回京,不必费心。
他亲自护送,张岂桢哪怕带三五千卫戍军出马,也未必能顺利把宋彬杀死。
这中间的过程衣飞石就略去了,他觉得,他要是真的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皇帝只怕立马就要一道圣旨把黎王召回京夺爵圈禁。所以,他就说了最后那一段。
哪晓得他这番话就戳了皇帝的痛处。
皇帝本是嘲讽黎王,故意说黎王派人护送人证,哪晓得衣飞石还顺嘴溜,俨然一副黎王确实是要派人护送人证的口气。
六哥?
谢茂笑了笑,你倒是叫得亲热。他给你几分好处,连朕都敢骗了?!
这年月谁没几个知交故人?遇见故人之后,念几分香火情,谢茂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恨的是黎王和太后都把他当傻子耍!
他自问登基以来,对黎王、太后都足够礼遇,他对旁人是凶残暴戾,对自己人几时下过毒手?
只要是本本分分替他办差的,哪怕人蠢了些,办事出了岔子,他能教的教,不能教的就给挪个位置在他想来,这世上就没有蠢材,只有不会用材的蠢人。他取的就是一片真心。你对朕没坏心,朕就不会让你没下场。你对朕有功,朕就给你一个死罪可赦的特权。
若黎王查知黎州事是东胜党捣鬼,为了保全谢芳旧党,立刻到太极殿找他跪求,他难道给不起兄王面子?毕竟是太后当年亲自保全送出朝廷的旧党,就看着太后的情面,谢茂也得抬抬手。
可是,黎王没有来坦诚,也没有来求他。
黎王的选择是,拖。
拖到灭口,拖到事歇,拖到皇帝哪怕想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件事自然就过去了。
谢茂拿着谢范的折子去问太后,本意是借太后之口提醒谢范,不要当朕可欺之君,哪晓得太后也跟他装傻。这才触怒了谢茂,调了龙幼株与衣飞石暗中彻查此事。这一查,黎王必然干净不了,谢茂已然打定了主意要给谢范一个教训你是兄王,朕信任倚重你,可你要当朕是傻逼,别怪朕要打你脸了。
真当这还是四、五年前,卫戍军在你谢范手中,羽林卫在张姿手中,眨眼就能废了朕的时候?
谢茂信任龙幼株,更信任衣飞石。他甚至不会轻易动用衣飞石。
若说衣飞石是他最锋锐也最珍爱的一把剑,他自然不肯轻易试剑,让宝剑折损锋芒。
此次急怒之下,谢茂才让衣飞石与龙幼株联手办案,哪晓得龙幼株没出岔子,衣飞石反水了。这让谢茂如何不震怒?在此之前,他甚至都以为衣飞石远赴黎州,是为了认真替他办案。他从来就没想过衣飞石会站在谢范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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