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谢茂与太后关系融洽时,叫衣飞石听太后吩咐也罢了,现在他觉得太后简直恶毒,哪里还肯叫衣飞石被太后肆意摆布,没好气地说:你膝伤不要治了么?还不给朕起来!朱雨,给襄国公搬椅子来,赐坐!
衣飞石心说我哪里来的膝伤?不过,皇帝这就是明晃晃的维护,又把衣飞石弄懵了。
刚才叫朱雨传话,说病好了要拿鞭子抽我的人是谁?前半个时辰还气得要把我打死下场,这会儿就改主意了?不是陛下说我做错了事,太后为何如此恨我?
朱雨硬着头皮搬了个椅子进来,衣飞石也不敢坐。
太后冷冷地说:襄国公既有膝伤,坐吧。
衣飞石看了谢茂一眼,谢茂正在冷笑。
实在弄不明白这母子俩是在唱哪一出,既然两位都开恩赐坐,衣飞石也不好干站着,斜签着身子坐下,姿态十分谦恭谨慎。
召你来也没旁的事,就想问一句,你说我差遣你去黎州办事,可有凭证?若是手谕,手谕何在?若是口谕,证人何在?太后问。
明明是皇帝说她派衣飞石去黎州,她不问皇帝要证据,反而问衣飞石要证据。还把这句来自皇帝的诬告,顺手栽在了衣飞石头上。看上去是欺软怕硬,柿子挑软的捏,然而,只看皇帝嘴里凶狠,其实把衣飞石护得那么严实,就知道太后的策略何其切中要害。
臣不敢。黎州一行是臣自行其是,与太后娘娘无涉。衣飞石忙跪下辩解。
他其实是三人中所知信息最多的一人,他知道皇帝因何对太后不满,也知道自己去黎州的事根本和太后无关,太后才问一句,他就知道太后是真的急了,也是真的在替自己解围。配合太后绝不会错。
你便是有什么花言巧语,哄得皇帝以为都是我差遣了你?翌日我与皇帝生了嫌隙,与你有什么好处?我这些年可是亏待你了?挑剔你了?如此害我!太后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谢茂被她这假惺惺的做戏逗得不行,说道:阿娘岂不是欺负人么?他是什么人,阿娘深知,朕也深知。阿娘对他有授艺之恩,这些年又赐衣赐食关怀备至,您吩咐他办什么事,还需要手谕?就算真给了他手谕,他难道会拿出来?
这话简直偏心到了极点,太后被他噎了个七荤八素,衣飞石也心虚得很,他真没皇帝想得那么好,太后支使他做别的事也罢了,若是要他背叛谢茂,亲爹亲妈且支使不了,何况是太后?
陛下,真不是太后吩咐臣往黎州。若太后给黎王送信,随便差遣一个宫婢宫监也够了,何必要臣亲往?衣飞石解释道。
衣飞石要亲自去拦谢范,是因为他派出的下属身份无法取信于黎王,达不到震慑的目的。
太后与谢范关系远非常人能比,她若要提醒谢范什么,自然有特殊的渠道,哪里需要拐弯抹角费尽心思说服衣飞石亲自走一趟?
谢茂本来就是现想的一个念头,被衣飞石一句话戳中了漏洞处,他也觉得这事儿说不通。
这就有点尴尬了。被打脸的皇帝目无表情,轻轻抚弄身上覆盖的锦被。
平白对我嚷嚷了一场,总得告诉我究竟出了何事吧?黎州如何了?谢范如何了?太后也不指望皇帝能给自己解惑,目光挪向衣飞石。
每当皇帝离京出巡,太后都会留在京中监国,并不是真正不理事的深宫妇人,她若问政,绝没有什么后宫干政的顾忌。衣飞石见皇帝心不在焉,也没有特别强烈反对谈及此事的意思,便将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太后算了算日子,果然皇帝带着谢范奏折到长信宫问她时,谢范就涉嫌徇私包庇了。
她哭笑不得,不过,当着衣飞石的面,她也不会再打皇帝的脸,说道:你先下去吧。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刚才鬼撵一般跟着赵云霞逃出去的背影,瞥了衣飞石一眼,也不想理会他。衣飞石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刺得心疼,抿嘴低头磕了头,黯然退下。
皇帝怪罪谢范不曾坦诚求告,自行包庇,我也想问一问皇帝,太后站起身,走到谢茂榻前,看着他的双眼,那日陛下已经知道谢范故意拖延其事,又怀疑我与谢范一样庇护东胜党人,为何不曾坦诚一些,明白问我?
黎州闹事的都是东胜党的后起之秀,我久居深宫,岂能个个认识?
若当真是我下手庇护,此事岂会前后拖延数月之久?该死的早就死绝了,哪里还有人证能活着回京?纵然陛下不相信我这一颗慈母之心,总该相信我的手段。
她说到这里,眼角微微泛红,面上却无一丝狼狈伤心之色,鬓上金枝依然展翅欲飞,在秋雨晦涩的屋内闪烁着璀璨金光,皇帝这些年越发像文皇帝了。浩浩天子,巍巍帝仪。前朝后宫皆无事,也不必阿娘时时看顾。冬至之前,哀家便出宫往天寿山修行养息,陛下珍重。
阿娘!谢茂倏地从被褥中爬了出来,想要拉住太后。
太后却已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背影仍是那样潇洒好看,行动时鸾凤裙上米珠流光,就像是一朵绽开的牡丹花。
然而,她又走得那么快。匆匆而去,无心挂怀。跪在殿内殿外的奴婢都伏首在她脚下,哪怕背后皇帝呼喊,也没人斗胆拦住她的去路。一直到太极殿门前,长信宫的奴婢撑起华盖仪仗,她才多看了手足无措的衣飞石一眼,说道:我虽不在宫中,你有何难处,尽管来寻我。
言下之意,服侍这样的皇帝,哪怕是衣飞石也难以自保平安。真到了涉及生死之时,她还愿意用皇帝生母的身份,庇护衣飞石一回。
衣飞石跪下给她磕头,眼中含泪:是臣牵累了娘娘
与你何干?太后伸手轻抚他头顶,挥挥手,登上銮车飘然而去。
※
太极殿内。
谢茂穿着寝衣,独自坐在锦被上,渐渐地才觉得身上有些凉。
他一向不把太后当作母亲看待。
前几世他误解太后,鄙视太后,自然谈不上感情。
今世虽感怀太后一片慈母之心,可他已经是活了几百岁的老人,再看太后时,总觉得太后是个小姑娘,很难生起一丝孺慕之情。他对太后诸礼不缺,恭敬荣养,是敬重太后对儿子的一片慈心,可是,他自己很清楚,这是报恩,不是儿子对母亲的感情。
他已经活得足够久了,也习惯了高高在上,再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子体对母体的依赖和崇拜。
如今太后决然转身而去,他才突然发现,原来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不在乎太后,原来他知道太后要舍他而去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怅然若失,心中生起浓浓的眷顾与不舍?
陛下?朱雨见皇帝身着单衣坐在被子外边,吓得脸都白了,陛下,如今已是深秋,外边还在下雨,求您千万保重龙体说着就要把皇帝往被子里塞。
排驾,朕要去长信宫。谢茂如梦初醒,折腾着要下榻。
是,是。陛下,求您先覆上被子,奴婢这就给您熏衣裳朱雨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正在蹬鞋的皇帝往后一仰,沉沉地倒在了绵软的被褥之中,来人!宣太医!快请太后来看!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衣飞石,他迅速将皇帝抱回榻上躺好,将手搭在皇帝颈上试了试脉搏,还没听着脉象就发现皇帝浑身滚烫,气得他大骂:霞姑是怎么开的方子?陛下风寒不见好,倒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