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奉旨?
谢茂坐了回去,腰间长佩倏地垂落,挂在椅腿上砸出一点儿脆响。
平日里谢茂行止从容镇定,行走坐卧间襟佩丝毫不乱,如今随便坐下去,挂件居然撞上了坐具,可见他此时的心情也不如表面上显出的那样平静。
衣飞石近年已很少向皇帝乞怜,这会儿更不敢仗着私情和皇帝狡辩,半晌才艰难地陈述下情:臣本不该违逆陛下旨意
本不该,就还是不能奉旨了?谢茂截断他的话。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皇帝呛了回来,衣飞石不敢顶撞,只得放弃陈情,低头认罪:臣万死。
查清了这事儿就在娴儿身上,与宁儿没什么干系吧?谢茂问。
衣飞石觉得怎么可能没关系?谢娴是衣长宁的妻室,谢娴出事,首当其冲就是衣长宁的罪过。
不过,他这会儿是真不敢和皇帝犟嘴,换了个方式表述:既是臣父查问,想来不会有差错。娴郡主谋事,衣长宁不知情。不知情不代表没罪过。
他不知情,聪儿也不知情。你怜悯聪儿,为何不可怜宁儿?谢茂问道。
问得衣长宁一口气憋着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衣明聪几岁?衣长宁几岁?何况,这其中还涉及到古代的伦理纲常。
这个时代的小孩儿甭管身份多么尊贵,那也都是没人权的,皆是父母的附庸。衣明聪等三个孩子在衣长宁、谢娴跟前,完全处于从属状态,所以衣飞石认为他们无辜。而谢娴哪怕身为郡主,只要不是公主,与衣长宁没有君臣之分,她就是衣长宁的附庸。她犯了错,就是衣长宁治家无力,何谈无辜?
朕知道你要说夫为妻纲,父为子纲。都是你和宁儿错了,才闹得家宅不宁。
那朕问你,三纲之中,何者为首?
君为臣纲。
衣飞石不敢回答,皇帝又开始揽罪名了。
这么多年以来,但凡是遇见他开脱不了的大罪,皇帝最终都会变着法儿的往自己身上揽。明知道皇帝就是鬼扯,衣飞石也不敢说皇帝瞎扯淡。他这样聪明的人,遇事没有想不明白的,就是心里过不去。
皇帝故意单独留他,又是下旨杀人,又是逼问劝解,如此用心宽待,他不是不能领会。
越是领会到皇帝的宽仁,他就越是惭愧难受。
谢娴闹事,都是衣长宁没管住她。衣长宁这么蠢,都是你没教好他。你这么不善父职谢茂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流氓话,也怪朕。
朕日日夜夜缠着你不放,你哪儿有空去教孩子?可见都是朕的不是。
衣飞石满肚子惭愧憋得难受,被他这么不要脸地调戏了一番,竟有些羞恼。说正经事呢,怎么就又往下三路去了?再者说了,他又不是深闺里不知事的小丫头,什么时候害怕跟皇帝谈这个话题了?
服侍陛下是臣本分,管教子侄是臣家事。事上治家皆不得法,是臣错了。
臣家中不肖,祸延九族,臣已惭愧无地,求陛下降罪惩戒,切勿自污包庇,臣当不起,臣不值得陛下如此爱护。
谢茂吓也吓了,哄也哄了,衣飞石心里门儿清,就是钻了牛角尖不肯出来。
谢茂对旁的事都极其沉得住气,唯有衣飞石不同。此时衣飞石始终跪着不起身,谢茂明知道这破事儿跟衣飞石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偏偏就因为那是衣家的媳妇坏了事,衣飞石就得跪着领罪,他心疼衣飞石莫名其妙成了罪人,更心疼衣飞石那一双腿,还把人叫不起来,难免就会暴躁。
行,那你说,朕怎么发落你,怎么发落你家,你心里就痛快了?
你给朕一个章程,朕给你照办!你说,是不是得让朕第一个就把你砍了,你就不难过了,你就对得起朕了?
他上前一步狠狠捏住衣飞石的脸,令衣飞石与自己对视,这他娘的是发落你,还是发落朕?
朕这辈子犯的哪门子太岁,侄儿侄儿靠不住,临了侄女儿都坑朕!
她自己作死不打紧,还要连累朕的心尖儿
朕把你砍了,你痛快了,朕怎么办?衣飞石,你对得起朕?
朕自问不虐下民、不施暴政,一年三百六十日,辍朝之日屈指可数,对得起万民供养,对得起百官叩拜!朕凭什么就得被人行刺,凭什么被人行刺了,朕还得赔个心上人出来?!
短短几句话里,又是心尖儿,又是心上人,谢茂说得理直气壮,半点不带打磕绊的。
衣飞石也被他训得哑口无言。
是啊,这就是诛九族的罪。真心想赎罪,合该求皇帝把自己九族都灭了才是。一边领受着皇帝的恩慈,保住了衣家满门性命,一边又冲着皇帝闹,非要皇帝降罪责罚。这不就是作吗?
皇帝还能怎么降罪责罚?这样的罪,不杀人难道能过得去?若杀人,衣长宁该死,身为嗣父的衣飞石就不该死吗?身为衣家家主的衣尚予就不该死吗?全家都该死,凭什么就杀衣长宁顶缸?
这一瞬间,衣飞石奇迹般地领会到了皇帝的脑回路。
这不就和刚才皇帝不问衣长宁,先叫他去杀衣明聪、衣明哲、衣明敏一样吗?
按照正常的处理方式,衣飞石应该以人子的身份,求替衣尚予死,再以人父的身份,求替衣长宁死。可这一条路他是走不通的。他这条命不止属于他自己,还属于皇帝。皇帝已经发飙了,放言杀他就是惩罚皇帝,他岂敢去死?
心里煎熬,眼前无路。
衣飞石只能跪在地上,颓然望着谢茂,心想,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谢茂厉声逼问道:要不要朕砍了你?
衣飞石红着眼,缓缓摇头,哑声道:求陛下饶命。
这句话问得太过刺心,可衣飞石自认理亏,也只能生受着,老老实实领受训斥。
不是情人间狎戏玩笑,也不是奉承讨好,衣飞石是真的在向谢茂求饶。他这样倔强的脾性,宁可挨一刀都不会轻易求情,这会儿红着眼睛,嗓子也硬得沙哑,跪在谢茂身前求饶命
谢茂心里痒痒得跟通了电似的,还有一点儿感同身受的难过。
卿与朕呐
若换了旁人君臣,做臣子的必然拼命磕头,义正词严求皇帝杀他全家,恨不得立刻就把亲爹亲侄子都杀光,再自己抹了脖子,显得自己忠义。做皇帝的则再三劝说,历数卿家累累战功,动情时,说不得还要泪洒襟袍
到最后皇帝卖足了情分,臣子心吁终于捱过了这一场劫数,各自擦擦眼泪,心满意足拜别。
谢茂说到此哑然失笑,看着衣飞石赤红的双眸,说:可惜,卿与朕都不爱演。
衣飞石当然可以装腔作势求皇帝杀他全家,灭他九族,反正皇帝也不可能那么干,就跟谢茂所说的那样,跪着哭一场磕个满头包,什么为难处都不必有了,皇帝肯定接茬。
可是,他没有。他心里怎么想,就和皇帝怎么说。
曾经他有许多事上自保的手段,如今对着谢茂都使不出来了。陛下待我这么好,我还装腔作势哄他?臣做不到。
朕知道你心里难过,过些日子朕削你两年俸禄,再当朝训你一回,这可好了?谢茂道。
罚俸训斥都不算太实质性的惩戒,却代表着圣宠的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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