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
太后不意外这个答案。她在海州看出了皇帝欲立嗣女的想法,这才决定即刻回宫。
她最先的想法是劝阻皇帝。然而,这件事是极其不容易成功的。太后在回宫之后,一直都在寻找机会,不等她做出劝谏的打算,曾经她以为皇帝看重的衣长宁就废了,随后谢娴也彻底完了。
衣飞石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很值得玩味的。若衣飞石知道皇帝欲立女嗣,他为什么还坚持把衣长宁废了,而不是奋力保住衣长宁?
臣万死。
衣飞石只能跪下请罪。
皇帝为了他才没了亲生儿子,皇帝为了他才想立嗣女,他就是祸国乱家的罪魁,太后岂能不厌他?
太后却没有立刻和他讨论嗣女之事,岔开话题说自己的生死:你今日来见我,是知道我命不久矣?
衣飞石素来很敬重、依恋太后,更是念着太后多年来的慈爱照拂之情。如今重逢不足两年,太后就有大去之兆,他心中一痛,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磕头。
我只得一个儿子。
飞石,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是真心的喜欢你。可我只得一个儿子,他最重要。
太后缓缓行针,绣着手帕上的彩蝶,栩栩如生。
衣飞石磕头道:飞石明白。娘娘,是臣耽误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太后惊讶地看着他,问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想些什么?谢茂那样刚强不驯的性子,从来只有他强着你,你如何耽误他?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最难得是从心所愿。他欢喜,你也愿意,阿娘就替你们高兴。
衣飞石觉得自己也不是很蠢,怎么太后说的话,很让他听不懂其中内涵?
这要不是为了立嗣女之事找他问罪,突然提起这个衣飞石心中一窒。
你是个守本分的孩子。和皇帝不一样。他心中有许多不合常理规矩的念头,能做的,即刻就要做,做不到的,就会闷在心里,等待时机、积蓄力量,终究要把谬事做成当然。
皇帝要立嗣女,要立有衣家血脉的皇孙,这是情之所钟,我能明白,你想必也能明白?
太后问。
情之所钟四个字敲在衣飞石的心头,甜腻中带着一缕苦涩,他低声道:臣明白。
这事很危险。太后说。
衣飞石俯首道:臣明白,娘娘,臣并不认同陛下此
于他而言,是难。于你而言,是险。你不支持皇帝这个计划,我也能理解。
太后话锋一转,直指问题关键,可你说服不了皇帝。
衣飞石半辈子心累都在这件事上,和太后一样,他也是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想要阻止皇帝。
可是,机会太不容易找了。或者说,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说服皇帝的机会。皇帝在这个问题上不向任何人妥协。
衣飞石无言以对。
这件事不易做。你又不能阻止皇帝不去做。一旦皇帝办出了差错,他无非是在史书上被人嘲讽两句,你,你父亲,你家族,全都要受灭顶之灾。你是个聪明孩子。
太后看着衣飞石难以置信的双眼,肯定地说。
我若是你,绝不敢和皇帝再说一个不字,反而要竭尽全力配合他!
太后说的道理非常明白。
阻止皇帝立嗣女?做不到。皇帝一直都在筹谋计划,根本不曾放弃。
这个既危险又艰难,一旦失败后果极其严重,还根本无法阻止的计划,你不去帮着出力,反而磨蹭着想要上墙抽梯,这是何其不智的想法?!
既然皇帝的计划无法阻止,既然皇帝的计划一旦失败衣家就要全灭,那衣家就该撸起袖子上。
衣飞石碍于自己心中的君臣礼法,碍于自己的本分,始终不肯以臣谋君。
太后今日就训斥他,你错了,你根本就是在自杀。
她竟然是来替皇帝做说客的。
在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在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皇帝的时候,她再次选择了替儿子达成心愿。
她的身份太特殊了。她是一国之母,她是皇帝的亲娘,她是如今宫中身份最尊贵的长辈。谢茂哄着衣飞石要立嗣女,衣飞石碍于私情不敢应承,可是,连太后都这么劝他。皇帝是爱他爱得失了心智,太后呢?太后是个局外人,她劝说的份量比谢茂更重一百倍。
见衣飞石眼神有些迷惘,太后再问道。
皇帝的计划无法阻止。
你是配合襄助皇帝,让他如愿以偿,还是背后刺他一剑,害他功亏一篑?
臣
衣飞石想的一直是我能阻止陛下,我能劝说陛下,只是我还需要合适的时机。
现在残酷的现实被太后一语戳穿。阻止皇帝?你做不到。任何人都做不到。皇帝想做的事,终究都要做成,一时做不成,他也会悄无声息地筹谋着准备着,等着时机成熟,等着一击必杀。
你好好想一想吧。
太后重新理了理手里的针线,继续绣手帕上蝴蝶翼翼欲飞的翅膀,我还能活上两三年。皇帝不方便做的事,我会在闭眼之前替他做了。你还有些时间,可以慢慢考虑。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希望你能尽早想通。
听着太后自言生死,迷茫哑然的衣飞石又有些心痛,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你既然来了,来看看,这是阿娘替你绣的荷包。太后突然想起什么,打开一旁的小箱子,拿出五个绣得精美雅致的荷包来,这两个配你羽林卫的衣裳,这个配朝服,这两个搭着常服穿。年纪大啦,大件儿做不动了,前儿阿娘学了个新纹样,给你绣个桌屏,过些日子再来取。
衣飞石看着面前绣工精致的荷包,眨了眨眼睛,眼睫微微湿润,低声道:是,谢娘娘。
这几个是给茂儿的。你也一并给他捎回去。太后又搬出一个小箱子。
是。臣知道了。
想起这样温柔慈爱的太后只剩下两年寿命,以后就再也听不见她的温柔嘱咐,长信宫也会空荡荡的失去温度与花香,衣飞石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
宫中极少有秘密能瞒得过谢茂。
衣飞石往长信宫与太后密谈,回来还捎了十多个荷包,看着情绪也不大好。
这是怎么了?阿娘那边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谢茂都不必叫人来问,其实,昨日银雷来报,说太后头疼时,谢茂就有一种极其不好的感觉。他穿越前是修真者,天人感应并非无稽之谈,谢茂的感觉较之一般人都要更敏锐一些。
到了长信宫,太医说太后长了新牙齿,谢茂面上高兴得颁赏满宫上下,还说要去祭天祈福,确实就是想去替太后祈福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太后长牙齿不是件太好的事情。
衣飞石昨日不说,是因为他还不能肯定情况,今天就不能再瞒着皇帝了。
斟酌片刻,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谢茂心中尽是不祥,不耐催促道:快些说。
陛下,修行《箭术九说》之人体质与常人有异。耳聪目明、身轻如燕是一则,体内阴阳五气也较常人更加浓粹纯真。常人回光返照只得片刻,修行箭术九说者则不同。常有白发乌黑,旧齿新生的迹象产生,时间也会比常人更长久衣飞石慢慢解释,声息渐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