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听事的家奴一边迎衣飞石进门,一边赔笑:这才半下午,督帅说不得就在船上歇了
不必了。衣飞石奉旨来问衣飞琥的话,见不见亲爹倒是其次,叫世子来见我。
自从被兵部尚书暴揍一顿板子之后,衣飞珀就赖在家中懒得去上差了,深居简出。
这天他也确实老老实实地窝在家里睡觉,被下人吵了起来,听说衣飞石要找他,他也不怎么惊讶,洗漱更衣后,一路摇摇晃晃到前堂拜见。
下去,封门。衣飞石吩咐身边侍卫。
不止跟随衣飞石来的羽林卫退了出去,在前堂服侍的下人也全都撤了个精光,厅门四闭。
原本懒洋洋揉眼睛的衣飞珀气质陡然一变,腰背挺直,双眸清亮,到衣飞石跟前恭敬下拜:小弟飞琥,给二哥请安。
衣飞石还没问话,他就调整姿势,规规矩矩双膝跪稳,解释道:二哥别打爹让我回来的。
这答案比谢团儿召衣飞琥回来更糟!
谢团儿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郡主,她对嗣位有想法,皇帝一根手指就能摁死。
衣尚予呢?连一向游离朝堂之外的衣尚予都对立嗣之事起了心思,皇帝会怎么想?皇帝是不是会觉得衣家等不及了?
衣尚予谨慎了一辈子,垂暮之年怎会如此莽撞?衣飞石皱眉道:父亲何时召你回京?
二哥,我今日说的话,陛下会知道么?衣飞琥问。
会。衣飞石没有半分犹豫。
团儿孕信传出之后,父亲就写信召我回京了。衣飞琥道。
说实话。
小弟说的句句属实,不敢欺瞒二哥。
飞琥,哥哥服侍了陛下二十年。
衣飞石看着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三弟,难得传授一回事君之道,和陛下耍心思自以为聪明的,得意一时,终究要从云端跌下来。纵我有什么不欲告诉陛下的事,也是直言臣不能说,从不敢欺瞒一句。你明白二哥的意思么?
皇帝问话,你敢回皇帝臣不能说,别人敢吗?你以为皇帝对别人也这么好性儿?
衣飞琥被噎得一时忘了怎么回话。
父亲何时召你回京?衣飞石再问一遍。
保保出生之后。衣飞琥就改口了,连忙叮嘱衣飞石,这是不能说的。
衣飞石差点被他气笑了,站在原地理了理前后顺序,保保出生,衣尚予召衣飞琥回京,为了什么?是确定谢团儿生了个男孩儿,嗣皇帝有望,还是,因为保保出生后身体羸弱,召衣飞琥回京以备不测?
不管是哪一种揣测,衣尚予召回衣飞琥的时机都太昭显意图了。所以,衣飞琥叮嘱不能说。
见衣飞石沉吟不语,衣飞琥唤道:二哥。
长安、长宁都有后了。
我没有。
父亲将我出继,留我在外承继血脉,我知道应该娶妻留后,开枝散叶。
这十年,殷老叔给我挑了众多名门淑女,文静的,活泼的,高个儿,矮个儿,我在凉州看了八个州郡的淑秀三百多张画像,亲自相过的寒门碧玉也有百余人
有比团儿漂亮的,比团儿性子好。
可她们都不是团儿。
衣飞石斥骂道:浑说八道!团儿再好,也是你弟妇!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衣飞琥笑了笑,突然将自己上衣扯了下来,露出鞭痕驳杂的背脊,层层叠叠覆盖了不知多少层,可见是积年的伤痕了。他咬着舌尖隐忍又冷笑:爹也说我痴心妄想。每十天就叫丁叔拿鞭子狠狠抽我一回,伤好了就抽,抽坏了再养只要我肯娶妻,肯老实生子,就不抽我了。
他眼底藏着一点儿不被理解的湿润,炯炯地望着衣飞石,似乎期盼衣飞石能理解自己,又绝望于连衣飞石都训斥他坏了人伦。
若我不是被父亲出继,专给衣家留着一条血脉的儿子,爹早让丁叔打死我了。衣飞琥说。
粗略看一眼衣飞琥的脊背,衣飞石就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头。衣飞石幼年常受马氏训责,长大了在军中也没少受军法规整,哪怕受了这么多折磨,如今他的身上也没有留下衣飞琥这样可怖的鞭痕伤处。
衣飞琥出继之时,与谢团儿年纪都还很小,谁也不认为他们的青梅竹马有多深的感情。
衣飞石至今也不认为衣飞琥与谢团儿之间是真正的男女之情。
他与谢茂在一起这么多年,感情都是旦夕相处时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二十年你来我往,二十年彼此忍让,二十年小心翼翼地将对方放在心尖手上,方才呵护出一腔衷情。
谢团儿和衣飞琥这么多年不见,仅凭着幼时相处的一点儿回忆就闹得如此疯魔,衣飞石觉得,这多半不是爱情,而是执念。否则,同样是两小无猜,谢团儿与衣飞珀明媒正娶亲友祝福,怎么就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衣尚予大约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才强用鞭子逼着衣飞琥妥协。
儿子犯病,多半是打得少了。多打两顿就正常了!
可惜,衣尚予也没料到衣飞琥病得如此倔强,鞭子一年抽断十多根,连着打了这么多年,竟然也没能把衣飞琥的痴病打好。
哪怕衣飞琥心中爱慕的谢团儿仅是一个执念,衣尚予也不得不将之正视了。
正如衣尚予评价皇帝那样,一时离经叛道不稀奇,难的是持续十年二十年始终离经叛道,孤身一人独自趟出一条路来,越走越远,根本没想过回头。
二哥,你最能体谅我,对不对?衣飞琥牵住衣飞石的袖子。
你与陛下这样好,若父亲逼你娶妻生子,替家中留后,你也愿意吗?就算那些姑娘可爱温柔,极其仰慕敬服你,你做得到吗?你
衣飞石才把口出狂言的谢浩抽了个半死,弟弟又抵着他,非要跟他议论皇帝。
背后议论君上是什么罪名?衣飞石自己都从不敢在私下谈论皇帝,惟恐失言冒犯,哪里容得下旁人大言炎炎随口指点?他没有一言不合打弟弟的习惯,手又比脑子快,反应过来时,修长有力的右手已死死捏住了衣飞琥的脸颊,将衣飞琥捏得嘴唇豁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许背后议论陛下。再敢狂言乱语,掌嘴了。衣飞石松开手,衣飞琥脸颊都被捏红了。
衣飞琥不敢和二哥犟着来没人敢和一巴掌就能扇死自己的人犟着来。他眼中的失落更深了,在他想来,他和谢团儿的关系与衣飞石和皇帝的关系一样,都是见不得光,都被世人所鄙夷。衣飞石本该是他的知心人,却一样不理解他。
当日父亲将你出继殷家,你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吗?衣飞石问。
我知道。
衣飞琥当然知道。
衣飞珀和谢团儿约好了逃家出海,去凉州找衣飞琥时,衣飞琥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了弟弟,再和衣飞珀联手把谢团儿忽悠回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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