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抗拒去想立嗣之事,无非也是不想承认皇帝年纪大了,应该考虑储位了。
人到七十古来稀。
在谢朝能活到七十岁的老者并不算太多,像文帝那样长寿的皇帝更是罕见。
谢朝往上数几代皇帝,多半都是五、六十岁之间驾崩,能活到六十岁都算高寿。做皇帝实在不是个清闲的活儿,若有内忧外患,夙夜消耗心血,就更不容易长寿了。
你与朕之间还要辩解什么?撒谎哄朕么?
朕若早知道父亲如此开明,就不与你商量了,直接与他说。跟你说话才费劲。
谢茂毫不客气就称呼父亲,把衣飞石吓得差点从他胸膛上滑下来脸上胸膛上都是热汗,着实有些滑。从前谢茂都是称呼镇国公,老公爷,老大人,你爹,你家大人,偶尔也会含糊不清地说一个父亲,那都是你父亲的省略版。
这是谢茂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管衣尚予喊父亲,如此理直气壮,半点不打磕绊。
陛下您这也衣飞石觉得,皇帝这是有恃无恐了。
倘若不能把嗣女立住了,就凭皇帝这几句大喇喇的父亲,新帝都要把他衣家杀个干净。
谢茂在他脸颊亲了一下,笑道:好了朕知道了,这些日子就让团儿回长公主府去。不过,朕还是那句话,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这肯定不行。
保保一个孩子也尽够了,不能逼着,反而成了仇。
第220章振衣飞石(220)
衣飞石向谢茂初略禀告了相王府行刺案的内情。
相王府蓄养的死士,本为相王谢莹所养,一度交给了他最心爱的庶子谢济负责照看。这个秘密后被相王世子谢浩发觉,没办法剪除这股藏在暗处的势力,更怕闹起来被人察觉,谢浩悄悄斩断了死士与父王谢莹的联系,将这一拨死士握在了手里。
吴氏案后,义老王爷率先上折弹劾规劝太后,相王世子谢浩紧随其后。
让人猝不及防的是,吴祭酒受辱被殴致死,皇帝雷厉风行砍了思行王谢荐,葬送了皇三子谢沃,整个朝堂都被皇帝蛮横的杀猴骇鸡吓住了。
义王世子谢长英与其弟长维王子联手软禁了义老王爷,对抗太后的谢氏宗亲霎时间失去了领头人。
义老王爷被软禁了,谢浩自认宗室次席,领导宗室当仁不让。在愤怒绝望之下,他派出了杀手。
他姓谢。谢茂闻言莞尔一笑,朕倒是姓林了。
衣飞石诺诺不敢言。
谢浩从年轻时就显得有些憨,谢茂忽悠他几句,他就感动得恨不得以死报效,疑心所有传言谢茂是暴君的宗室都是在陷害皇帝。
忠诚来得如此轻易,自然也失去得极其轻巧。
第一代相王谢涂却是仁宗皇帝幼弟,仁宗崩后,谢涂却辅政文帝多年,可谓权倾朝野。
谢涂却是谢浩的曾祖父,谢涂却之后,二代相王谢璐游山玩水悠闲了一辈子,相王爵位传至谢浩的父王谢莹时,谢莹被皇帝所厌弃,偏偏又宠爱看重谢浩。谢浩觉得,相王一系显了一代,隐了两代,再到他谢浩身上时,又该负担起辅佐圣君、贤王天下的重任了。
谢浩想和他的曾祖父谢涂却一样,做一位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辅政贤王
作为世袭罔替的相王府世子,谢浩从小身份显赫尊贵,不缺吃不缺穿不缺美人,他追求的东西就和普通人不大一样了。
他不怕死。
他愿意为自己的理想赴死。
就如在前世,谢浩就曾临危受命提兵拒陈,堂堂相王府世子,最终却战死沙场。
今生他也为了自己心中的忠义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为了阻止太后干政,阻止太后谋夺谢家江山,他不惜对皇帝孤注一掷发起了强攻。一旦皇帝遇刺身亡,他立刻就会联络宗室大臣,扶立仅剩的皇四子谢泽登基,保住谢氏江山。
衣飞石自然不喜欢谢浩,敢对陛下伸爪子的人,都该死。
可是,衣飞石也无法指责谢浩。
谢浩身为与皇帝血脉不甚亲近的宗室,手中没有兵权,杀了皇帝之后,根本不可能有登基的机会。
他从刺杀一事上沾不到太多好处,撑死了再辅政半辈子。一个辅政贤王的身份,根本不值得他赔上身家性命拼死一搏。可是,谢浩还是去做了。
谢浩不算聪明,不算理智,然而,他所做的一切,也都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他忠诚于自己的姓氏与血脉,尽管他用了最愚蠢的方式去守护。
谢氏宗亲中像谢浩这样的憨子傻子二愣子,还有多少?
当皇帝宣布立嗣女,立一个从母姓的嗣皇帝,立一个有四分之一血脉属于黑发狄人的孩子做嗣皇帝时,这些人会有什么反应?
他们会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吗?
他们会和谢浩一样,为了维护自己的姓氏、血脉,不惜与皇帝拼死一搏吗?
皇帝能毫不在意地开玩笑,是因为皇帝将江山视作私产,朕是皇帝,朕的江山,想给谁就给谁。衣飞石却笑不出来。他担心了这么多年,怕的就是这个。若有朝一日谢家与衣家为皇位拼杀起来,他如何对得起陛下?衣家输了,他不忍见,谢家输了,千秋史笔会如何痛骂嘲笑陛下?
怎么了?
谢茂察觉到衣飞石反常的沉默,凑近耳畔悄声问道。
何事触动爱卿情肠了?若要替人缓颊说情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亲一下,朕就允了。不许再偷着跑去先斩后奏。
衣飞石想的是谢浩,谢茂暗示的也是谢浩。
这让衣飞石简直又惊又气。谢浩这样阴谋私蓄死士行刺皇帝的逆贼,罪在十恶不赦。就因为自己沉默片刻,皇帝居然又要饶了!陛下究竟在想什么?这种人能饶得了吗?杀十次都不冤枉!
皇帝立嗣女之事筹划了十多年,太后、衣尚予都已参与,此时已成定局。
衣飞石担心宗室不安分,却不能拿未发生的事来给皇帝添堵,改口道:臣岂会为弑君逆贼说情?陛下误解臣了。
臣想的是另一件事。
何事?
臣这些日子在外多方探查,得知被相王府养在慈幼院的刺客共有二十一人,因病痛、苦闷等情由,陆续死了四个,还剩下十七人。
那日臣在慈幼院中,却只发现了八个人。
这八人心思相同,皆不肯伤害陛下,刀枪剑戟都朝着臣来了。臣自然不是觉得这不对,陛下泽被苍生、生民无数,但凡不是个禽兽,谁又敢对陛下稍有不敬之处?臣只是觉得,两三人在一起尚且有七八个想法,为何八个刺客堆在一处,念头都是一个?
衣飞石这龙屁拍得生硬,谢茂看着他眼带玩味戏谑,偏偏衣飞石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羞耻。
哦,那是为什么呢?
谢茂分明心中有数,却故意压低声音,以朝堂听政才使用的威仪声线,凑在衣飞石耳畔低低垂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