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很多时候,都可能遇到一些不方便见人的时候,比如说衣衫不整,又或者病容有暇,服制不对行在路上,熟人迎面走来,不方便的人拿折扇或袖子将脸一挡,装着不认识,对方也会假装没认出来,事后再寻机备礼登门赔罪,彼此都不尴尬,这是很正常的情况。
单学礼和百里简是来找黎阁老商量龙幼株下场考试这件事,龙幼株又很大可能是来找黎阁老开小班教学,这两位在黎阁老府上门口相遇,就是一个比较尴尬的情况。
他们都选择不露面,非但不失礼,反而是一种礼貌。
所有人都知道刚才龙幼株、袁十十来过,所有人都不提。
单学礼与百里简被大管家殷勤地请进了书房,这边笔墨纸砚还没收拾干净,黎洵正在看龙幼株等人写的文章。三人叙礼落座。百里简前段时间经常往内阁跑,跟黎洵比较熟悉,这会儿就跟在文华殿一样,自认下官晚辈端茶倒水,黎洵也没有客气,把龙幼株的文章递给单学礼:老单,你看看。
单学礼看了第一句就皱眉:章不法中原。
龙幼株本来就是须涂虏汗国的王女出身,一个人幼年所受的教育,会深深地影响她的一生,一辈子都抹去那个烙印。哪怕龙幼株努力纠正了,思维方式是不能改变的。
你看嘛。
黎洵给百里简端了一碟瓜子,说是南州风味,你尝一尝。
百里简是南州蛮人,不过,他找了个好师父,费涓在东胜学派地位尊崇,又是文帝朝的文宗之一,活到如今的老一辈文宗也没剩几个了,百里简捡了个巨大的便宜。如今仕林中没人把他当蛮人看,都觉得他是出生在南州的中原正统。
百里简就干脆乐呵呵地坐在一边剥瓜子,自己偶尔吃两颗瘪的,好的分成两堆,黎洵送一堆,单学礼身边送一堆。黎阁老也很接地气,拣着剥得光溜溜的瓜子仁儿吃。
单学礼手里拿着墨卷就不会碰食物,哪怕是他看不上的文章。
他皱着眉将龙幼株的一篇策论看完,眉头略松了些,却还是很忧愁:文章固然言之有物。几十年的老宦不是作假的,得承认她于朝廷天下有些格局看法这也太乱了,全无章法。
黎洵点点头,说:人呀,是极其聪慧的。比我那闺女还强些。只是从前正经读书时学的不是中原文化,化入中原之后又没正经读书。欠些规制。
单学礼就急了:这可不行啊阁老大人!您怕是没听见吧?
他冲着太极殿的方向抱了抱拳,说,吩咐了,若是龙不能进士及第,要请崇慧郡主下场。
黎洵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会儿一口吃一个百里简剥好的瓜子仁。
咱们得想想办法。单学礼说。
黎洵停下拿瓜子的动作,看着他。单学礼放下墨卷,到他碟子里抓了一大把剥好的瓜子仁儿,放在手心里挑挑捡捡吃。
什么办法?黎洵问。
单学礼也看他。
两位阁老一同看向百里简。
正在剥瓜子的百里简愣住,连忙起身:有事您二位吩咐。
你会临摹笔迹吧?
听说你会临摹字迹?
还以为你们有多大的办法呢?还不是跟我和襄国公商量的一样?
第232章振衣飞石(232)
两位阁老沟通好,不惜一切代价,必须要让龙幼株今科高中。
从他们这个层面上要进行暗箱操作那就简单多了,会试由礼部主持,考官、房师安排上自己信得过的心腹党人或弟子,百里简都不必躲到阁楼上去偷偷做题,堂而皇之写完了,把龙幼株的卷子调换,大家心知肚明,大家都不说破,皇帝更不会差人掣肘,多简单的事?
龙幼株对此懵然不知,仍旧每五日到黎阁老府上交一次作业,读书非常认真。
待黎阁老销假上朝之后,当朝首辅当然没空再给她看文章,黎阁老也没好意思暗示,你别努力了,我们已经准备好给你保送进士及第。毕竟,龙幼株越努力,他们的保送就越显得毫无破绽。
相较于其他五部,礼部算是个清闲衙门,只要不碰上意外大事,一切都有成例,各司照旧遵行就是。如去岁科考大年,礼部主要忙科举之事,会试、殿试,一套下来,大半年就没了。今年皇帝加开恩科,底下又开始忙都是宿务,真忙也是底下人忙,主官照旧上班坐衙下班休息。
黎阁老销假上朝没两日,礼部左侍郎百里简府上就收了一封拜帖,左都御史龙幼株拜。
朝野反对龙幼株任左都御史的声浪很高,然而,皇帝圣旨已下。
龙幼株现在已经搬到了圣京都察院的衙门上差,她带了几个听事司的心腹一齐调任,只是她自己都处于一个妾身未明的状态,几个听事司出身的女卫也没拿到吏部和内阁同批的任命,一伙空降住在都察院衙门里,颇有寄人篱下之感。
都察院目前处于半罢工的状态。
给左都御史办差的大官小吏基本上都溜没影了,不是吵着要去吏部走关系换部门,就是直接告假,什么我患了足疾都察院的前左都御史蔡振,就曾以足疾不上班几十年,依然保留着自己的官位权力。这是效仿故事,反正我不来伺候你这个老娘们儿,但是我也不能辞官。
在各州的巡察御史倒是兢兢业业地继续干活,只是不怎么爱搭理龙幼株,当她不存在。
在内的罢工,在外的无视自己,龙幼株也懒得撕撸,她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应试,哪里有空收拾底下不听话的刺儿头?等我拿到正经的进士出身,你们等着!
百里简接了帖子连忙亲自出府迎接,龙幼株立在门前,笑眯眯地向他施礼:唐突来拜,失礼了。
哪里哪里,大人亲临寒舍,蓬荜生辉。请大人入内奉茶,请。百里简执礼甚恭。
抛开出身不谈,龙幼株也是一位在朝二十年的老大人了,比百里简年纪大了两轮。旁人看不起龙幼株妓院出身,百里简却绝不会这样。他与龙幼株甚至隐隐有一些同病相怜的感情。
龙幼株今日常服来拜,姿态很低,百里简觉得有些不适应。
二人到堂上叙礼落座,寒暄几句之后,龙幼株就拿出了自己的墨卷,不大好意思地说:今日厚颜来拜,求百里神童不吝赐教。
百里简惊讶极了。
虽说这世上有不耻下问的美德,可是,龙幼株年长位尊,她拿着作业去问黎阁老,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现在她居然跑来请教百里简这个比她年轻半数的小毛头,这就有些出人意料了。
当日在黎阁老府上,百里简也随意瞟了一眼龙幼株的文章,他觉得其实没那么差。
如单阁老所说,龙幼株格局胸襟都是有的,执掌听事司这么多年,治理经验也是十足,只差在文章没有经过长年累月成系统的规整约束,偶然会以须涂虏汗国的文法做章法,看上去就更混乱了。
距离八月二十二日会试,还有整五个月。
若龙幼株足够聪慧刻苦,再有名师指点,把她的文笔章法捋清楚并非妄想。
下官不与大人客套。
百里简接了龙幼株的文章看了一眼,他阅读速度非常快,就似随便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龙幼株施礼道:是妾来得唐突了。
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官位,对着百里简谦称为妾,惊得百里简都跟着站起来,连连作揖:不敢当,大人,您请坐。